第96章 假象（2/2）
王掌柜赶紧上前坐下，也顾不得寒暄，压低声音，将自己这几日所见——清军撤退时的不甘眼神、城头守军奉命示弱的命令、以及地痞与兵丁夜分的场景，一五一十，急切地告诉了秀才。
秀才闻言，脸色骤变，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顿。他压低声音道：“我也一直觉得不对劲，但总抓不住关窍。” 他之所以连日流连媚香楼，正是想从他常光顾的姑娘诗诗口中，探听些虚实。
诗诗交往复杂，与不少官员富商相熟，或许能听到些风声。可奇怪的是，连续来了十几日，诗诗口中一切如常，只言片语间皆是风月，毫无山雨欲来的紧张。
这本身就已极不正常——若城池真的旦夕可破，那些消息灵通的官员富商，岂能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此花天酒地？
王掌柜带来的消息，恰好印证了他心中那份模糊的不安。一切都太像精心布置的戏台了！
“事不宜迟！”秀才立刻起身，丢下些散碎银子，与王掌柜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迅速离开了媚香楼。他一路疾行，专挑僻静小巷，几乎是小跑着赶往城西的清茶庄。那是他们一处秘密联络点。
半个时辰后，秀才气喘吁吁地敲开了清茶庄的后门。接头的正是当初余新与陈散见面时，在场的那名护卫，名叫水蛇，因其行动迅捷滑溜而得此代号。听闻秀才的汇报，水蛇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若真如此，郎廷佐这老狐狸摆下的可是一座空城计，不，是请君入瓮的死局！”水蛇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唤来一名身手矫健、善于隐匿行踪的手下，严令道：“你立刻准备，务必在明日拂晓前，想办法混出城去，将此间情报告知余统领！十万火急！”
然而，秀才觉得这还不够。情报需要印证，而印证需要冒险。他决定做一个大胆的试探，进一步摸清清军的真实意图和掌控力。
他找到惊魂未定的王掌柜，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他让王掌柜次日假装去官府的粮店排队买米，在人群中交头接耳，散布一条谣言：“哎，听说了吗？管提督（管效忠）昨晚上连夜带着家眷遁逃了！”
与此同时，秀才自己则进行了精心的易容。他黏上花白的胡须，用特制的胶泥在鼻子一侧做出了一道逼真的疤痕，又在嘴唇右上角点了一颗显眼的黑痣，再敷上暗黄的粉底，穿上破旧衣衫，弯下腰背，瞬间变成了一个猥琐的老头。
他颤巍巍地踱进城西一家热闹的茶馆，挤在人群中，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喝了几口后，他故意左右张望，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旁边茶客，用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低语，但那音量又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咳……你们可别慌，也别往外传。俺有个远房侄子在衙门里当差，他偷偷告诉俺，管大人和郎大人根本没慌，早就搬了援兵了，大队人马正在赶来的路上，就这几日便到……”
话音未落，旁边茶客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秀才眼见消息传开，不敢久留，趁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茶馆。
他迅速拐进一条无人的死胡同，敏捷地扯掉假胡子和脸上的伪装，擦去那层显老的妆容，换上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转眼又变回了那个不起眼的书生模样。然后，他来到那家茶馆对面，在一个替人写字的摊子旁坐下，假意翻阅书籍，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茶馆门口的动静。
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两个清兵手持一张刚写就的告示，急匆匆赶来，在茶馆门口拦住过往行人，仔细盘问，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秀才心中一动，假装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那告示上写着一个老者的肖像描述，特征描述得极为精准：嘴唇右上角有痦子，鼻子上有疤，身高五尺三寸——正是他方才易容后的模样！秀才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清兵摇了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人，随即转身离开。
他快步回到悦来茶馆。王掌柜见他回来，连忙迎上，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怎么样？我……我下午按你说的，把那话放出去了，现在好像……好像都传开了。”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问，“这，这不会被查到，杀头吧？”
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微笑：“放心，他们巴不得你胡说八道呢。”
说完，秀才再次赶往清茶庄，找到水蛇。
“水蛇兄，我方才与王掌柜，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城东和城西，放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谣言。”秀才开门见山地说道。
水蛇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两条不同的谣言？”
秀才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水，一口气喝干，才详细解释道：“我让王掌柜在城东散布‘管效忠遁逃了’，这是示弱、混乱的谣言。而我亲自在城西，易容后散布‘清军援兵将至’，这是稳定人心、可能促使城外我军加快行动的谣言。”
水蛇皱紧眉头，显然还没完全明白其中的关窍。
秀才继续道，语速加快：“结果呢？我放出去的那条‘援兵将至’的谣言，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官兵拿着写有我易容后相貌的告示，在到处搜捕！而王掌柜放出去的那条‘管效忠遁逃’的谣言，非但没有人制止、追查，反而在市面上越传越开，几乎无人干涉！”
水蛇的眼睛猛地睁大，食指虚点着秀才，嘴里发出长长的“哦——”一声，仿佛一道亮光划过脑海，抓住了什么，却一时难以用语言精确表达。
秀才斩钉截铁地总结道：“他们如此迅速地追查‘援兵’谣言，说明他们对城内的舆论动向监控极为严密，反应迅速！这绝不是一个失去控制、濒临崩溃的守城方所能做到的！反过来，他们对‘主帅逃跑’这类足以瓦解士气的谣言放任自流，甚至乐见其传播，因为这正好符合他们想要展示给外界看的‘虚弱、混乱’的假象！两条谣言，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置方式，恰恰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意图——他们在演戏，他们在争取时间。”
“原来如此！”水蛇恍然大悟，一拳砸在桌面上，脸上满是愤恨与后怕，“郎廷佐这条老狗，竟如此狡猾！差点，差点就把我们所有人都给蒙蔽了！好险，好险！”
秀才一脸焦急地站起身：“所以，形势危急！我们必须立刻，把这份确凿的判断，连同之前的所有疑点，尽快呈报给余统领和延平王！郎廷佐布下的口袋，正在收紧！”
“我明白！”水蛇神色凛然，霍地站起，“我这就去安排最可靠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消息送出去！绝不能钻入这个圈套！”
说完，他再不迟疑，转身快步冲下楼，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