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假象(1/2)

晨雾尚未散尽,金陵城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中醒来。悦来茶馆的王掌柜像往常一样,卸下店铺的第一块门板。当光线涌入街道的刹那,他伸向第二块门板的手僵在了半空。

街上不再是往日清晨的市井模样。一队队清兵正从城外撤入,步履蹒跚,垂头丧气。他们盔歪甲斜,身上沾满泥污,许多士兵都带着伤,用简陋的布条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沉默的队伍像一条受伤的蚯蚓,在青石板上拖行,只闻得见杂沓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的呻吟。

“周把总,这……这是怎么了?”王掌柜眼尖,瞅见一个相熟的军官,急忙上前拉住。

那王把总停下脚步,脸上混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撤了,孝陵卫、钟山几个大营,全他娘的撤了!上头严令,所有人马收回城里。海贼势大,野战……野战就是送死!”

他的声音不低,周围几个胆大的百姓也听到了,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消息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咱们的兵不敢跟海盗在外面打了!”“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王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分明看到,王把总在说这话时,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屈辱的不甘。

更让他心生疑窦的是,这些撤下来的兵卒,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队伍并未完全散乱,进城后也未各自归营,反而在一些低阶军官的呼喝下,重新整队,朝着城防营的方向迤逦而去,消失在了街角。

他觉得这景象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那股不甘,那有序的撤退,都与“溃败”二字格格不入。他焦急地等待着秀才的身影,盼着能将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异常赶紧告知。可日头渐渐升高,茶馆里的客人来了几拨,却始终不见秀才的踪影。王掌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频频向门外张望。

就在这时,一个清兵慌里慌张地闯进店里,差点被门槛绊倒。他喘着粗气,语气急促:“官府马匹不够了!征用你的马车,帮朝廷运送守城物资!”说着,他掏出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在王掌柜眼前晃了晃,那朱红的印记刺得人眼疼。

王掌柜尚未反应过来,那兵丁已不耐烦地催促,声音陡然拔高:“搞快点!误了事,可是要杀头的!”

“杀头”二字像冰锥刺进王掌柜的后颈,让他猛地一哆嗦。他不敢再多言,连声应道:“这就来,这就来!”连忙转身去后院牵他那匹拉货的驽马,套上那辆半旧的车。

正是这番征用,使得王掌柜得以靠近那平日难以企及的城墙。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困惑。守城的士兵们三三两两,无精打采地靠在垛口后面,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旗帜破旧不堪,歪歪斜斜地插在城头,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有一次,几骑郑军的斥候嚣张地策马冲到城墙一箭之地内,来回奔驰,耀武扬威。城上的守军只是象征性地射出了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软绵绵地落在离目标老远的地方,连马蹄扬起的尘土都未能触及,反而引来城外郑军一阵清晰的、充满鄙夷的哄笑。

王掌柜看见一个年轻士兵,气得满脸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猛地抓起弓,搭上箭,就要探身还击。他身旁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按住,压低声音厉声喝道:“想死啊!不要命了?上头有令,不准认真打!”

年轻士兵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拳砸在城砖上,颓然低下头。

这一切,王掌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迫切地想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秀才,那有序的撤退,城头故意的软弱,还有老兵那句石破天惊的“上头有令”。

可命运仿佛在捉弄他,运送物资的差事将他牢牢拴住,难得回店一趟,秀才却不在;偶尔听闻秀才来找过他,偏偏他又在外奔波。两人如同旋转的陀螺,总在错误的时空交错。

自从上次秀才帮助陈散成功联络上郑成功的部将后,他便成了延平王在南京城内的重要内应,王掌柜深知,这些消息若不能及时送达,恐误大事。

与此同时,城内的气氛也愈发诡谲。官府控制的粮店前,不知何时排起了长龙,开始限量售粮,“缺粮”的风声悄然蔓延。

这日,几个地痞流氓突然在王掌柜的米铺前闹将起来,捶打着门板,嚷嚷着“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想饿死老百姓”!引得街坊四邻纷纷侧目。

很快,一队巡城的绿营兵恰巧“路过”,不由分说,当众挥起皮鞭,狠狠抽打那几个地痞,骂声震天响,街坊四邻都能清晰地听见:“再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老子就地正法,砍了你们的狗头!”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地痞的惨叫声,让围观者噤若寒蝉。王掌柜起初也和众人一样,觉得清军已是强弩之末,色厉内荏,如同纸老虎,只等郑成功大军一到,便可扬眉吐气。他心里甚至暗自泛起一丝快意。

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然生长。由于白天总等不到秀才,王掌柜便特意推迟打烊,在空荡荡的茶馆里等秀才,一直等到夜深人静。

就在他准备熄灯回家,吹熄最后一盏油灯,将门虚掩上一道缝,打算离去时,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昏暗的街巷,整个人顿时僵住了,白天那几个被当众鞭打得哭爹喊娘的“地痞”,此刻正勾肩搭背,与那队巡营的兵丁聚在巷子深处,低声说笑,其中一个兵丁还掏出些铜钱分给他们!

王掌柜心头狂跳,赶紧将门掩实,又蹑手蹑脚地凑到窗边,借着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仔细辨认。没错!就是那几个人!脸上的淤青还在,此刻却笑得龇牙咧嘴。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分明是一场戏!一场演给全城百姓,或许也是演给城外郑军看的戏!守军绝非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他们仍在严密地控制着城内秩序,甚至不惜用苦肉计来制造混乱与衰弱的假象。

这个消息必须立刻告诉秀才!刻不容缓!

可南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该去哪里寻找行踪不定的秀才?焦急之中,他猛地想起一事——媚香楼!

上次秀才正是在那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媚香楼,帮陈散找到了郑成功的人。那里达官贵人、三教九流汇聚,是打探和传递消息的绝佳场所,秀才很有可能就在那里。

想到这里,王掌柜再也坐不住了,匆匆收拾一下,便朝着媚香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华灯初上,媚香楼内却是另一番天地。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生意好到令人咋舌,仿佛城外那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从未发生。

王掌柜挤过喧闹的大厅,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果然,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看到了秀才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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