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算盘与对数表(2/2)

他当然知道对数——高中数学课睡过去前最后的记忆。但在乾隆年间的广州深夜,从一个清朝女子口中听到这个词,竟有种荒谬的震撼。他强压激动,轻声引导:“若将每种原料的效用化为数字,再将数字取对数,是否就能看出哪种原料变化时,整体效用变化最剧?那便是……‘君药’?”

上官婉儿猛地站起,算盘珠哗啦一响。

她盯着陈明远,像第一次认识他。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陈公子,你这话……点醒了我。”她抓过炭笔,在曲线图背面疾书:“设珍珠粉效用为a,蜂蜜为b,薏仁粉为c……若依对数律,lg(总效)=a·lga + β·lgb + γ·lgc,其中系数最大者,便是君药!”

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

陈明远静静看着。这个生于乾隆年间的女子,正用她父亲传授的、来自十七世纪欧洲的数学工具,破解二十一世纪的美妆难题。月光淌过她专注的侧脸,鼻尖沁出细汗,那股执拗的劲头,竟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搁笔。

纸张上布满鬼画符般的算式,最后一行小字墨迹未干:“β值三倍于a与γ之和——蜂蜜,方为君药。”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珍珠粉贵在光泽,却性微寒,多敷反伤津液;蜂蜜虽贱,但甘润平和,能载诸药而行——这才是面膜的‘君’!”她转向陈明远,眼中光华流转如星河,“明日我们便试新方:蜂蜜增至五成,珍珠粉降至两成,再加雨莲带回的玫瑰露为引!”

话音方落,东厢房门“吱呀”开了。

林翠翠披着外裳站在门口,显然已听了许久。她咬着唇,看看上官婉儿膝上的对数表,又看看陈明远专注的神情,忽然说:“就算算对了……蜂蜜廉价,那些贵夫人肯买账么?”

“所以需要‘佐使’。”陈明远接口,思路已彻底打通,“雨莲带回的番邦花露,便是最好的佐药——闻着稀罕,用着新鲜。我们再给新方起个名号……”他目光扫过院角那株夜来香,“就叫‘泰西玫瑰珍珠膏’,如何?”

林翠翠眼睛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她绞着衣带,声音轻得像蚊蚋:“你们……一个懂泰西算学,一个懂番邦药材,就我只会讨价还价、迎来送往。”说完扭头回了屋,门合上时,隐约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对视一眼,皆默然。

次日破晓,新方初成。

当淡粉色的膏体在青瓷碗中泛出珍珠光泽,混合着玫瑰与蜂蜜的暖香飘散时,连夜未眠的三人都松了口气。张雨莲亲自试敷,一刻钟后洗净,脸颊水润透亮,连细微的晒斑都淡了些。

“成了!”林翠翠欢呼,昨日那点委屈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我这就去找黄夫人的婢女,让她……”

“慢。”陈明远拦住她,目光投向铺子外渐渐苏醒的街市,“新方虽成,但‘宝源行’的探子、和珅门人的眼线,恐怕早已盯死我们。此时大张旗鼓去试,无异于将配方拱手送人。”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翠翠,你今日去濠畔街,把番商铺子里剩余的玫瑰露、薰衣草油全数买断,价格可抬高三成。婉儿,你继续完善对数算法,我要知道每种原料增减一分一厘的确切影响。雨莲……”他看向那双温婉的眼,“劳烦你再访佛山,御医后人寻不到,但岭南本地定有善制胭脂水粉的老匠人,请来一位坐镇——我们要让外人觉得,改良全靠老师傅的经验,与什么泰西算学毫无干系。”

三人领命而去。

陈明远独自站在院中,晨光刺破雾霭,将十三行那些栉比鳞次的商馆匾额照得金光流转。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乾隆二十四年,广州十三行总商潘振承,曾因“私贩番货”遭弹劾,最终靠进献西洋奇器给太后祝寿,才化险为夷。

商业从来不只是商业,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更是权力的游戏。

他已用玻璃镜、怀表敲开了门,用面膜织起了网,但暗处的獠牙从未消失。和珅的阴影、同行的嫉妒、官府的盘剥,还有……乾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东家。”阿福小心翼翼走近,递上一封信笺,“方才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陈明远展开,纸上只有一行瘦金体:

“玫瑰虽艳,刺多伤手。慎之。”

没有落款,但纸角印着极淡的梅花暗纹——他认得,那是京城“梅苑”特制的笺纸,而梅苑,正是和珅最宠爱的三姨太常去听曲的地方。

冷汗悄然后背。

他攥紧纸笺,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珠江上帆船帆影如云,西洋的钟声与本土的梆子声交错,这座帝国唯一的通商口岸,正吞吐着整个世界的气息。

而他的命运,他身边三个女子的命运,乃至那罐刚刚诞生的“泰西玫瑰珍珠膏”,都将在这种气息中浮沉、挣扎,或绽放,或湮灭。

远处,林翠翠与上官婉儿在铺子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笑。张雨莲背着小药箱,身影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

陈明远将纸笺就着烛火烧了,灰烬飘落井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暗夜,或许从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