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古寺谶语(2/2)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信笺。信封素白,无任何落款,在昏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封信,缓缓递向上官婉儿。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命令感,“离开扬州,立刻。这封信,能保你一路畅通无阻,平安回到京城。扬州这潭浑水,不是你能趟的了。”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再查下去,下一次刻在石头上的,就不会只是你的名字了。”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古老的殿瓦和冰冷的石碑,发出连绵不绝的噪音。和珅递出的那封素白信笺悬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声的界限,划分着生与死的抉择。油纸在灯笼昏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晕。他话语中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进上官婉儿的心口——离开,意味着放弃,意味着盐政黑幕将彻底沉入黑暗,那些被残害的瘦马、被盘剥的灶户、被扭曲的公义,都将永无天日;留下,则如同踏入一个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刻着她名字的死亡陷阱。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镇定。她看着和珅那张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莫测的脸,看着他递来的那封看似“生门”的信,一种被操控、被当作棋子随意拨弄的强烈感觉攫住了她。他凭什么?凭什么认为一封轻飘飘的信就能决定她的去留?凭什么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安排”她的命运?就凭他位高权重?就凭他深不可测?
“保我平安?”上官婉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尖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大人,您的手,到底是递来生门,还是推我入那刻好的石碑?!”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住和珅。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不是去接那封信,而是狠狠一拂!素白信笺的边缘被她冰冷的手指精准地扫中!
“嘶啦——!”
一声刺耳尖锐的撕裂声,瞬间盖过了哗哗雨声,狠狠撕裂了古寺碑林死寂的夜幕!那封承载着“生门”的信,在昏黄的灯光下,被上官婉儿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拂,从和珅手中猛地撕裂开来!
信纸脆弱地分成两半,又在她决绝的动作中被更猛烈地撕扯!刺啦!刺啦!素白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摧残的蝶翼,在她手中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纷飞的碎片!碎纸片如同骤然降下的一场暴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纷纷扬扬地洒落。有的被雨水打湿,立刻软塌塌地贴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有的被风吹起,无助地在碑林间打着旋,最终也狼狈地坠落泥泞之中。
上官婉儿胸口剧烈起伏,撕扯信纸的动作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昂着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激愤的泪。她看着和珅,眼神里是毫不退缩的倔强和冰冷的嘲讽:“我的命,我的路,不劳和大人费心安排!这浑水,我趟定了!生死有命,不劳挂怀!”
和珅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递信的姿势。他看着眼前纷扬如雪、瞬间被雨水和泥土吞噬的信笺碎片,脸上那惯有的、从容不迫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一丝极快掠过的愕然之后,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浓重的乌云,里面翻涌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忤逆的、难以言喻的震怒。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密集的雨声都似乎被这无形的威压逼退了几分。他缓缓放下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一寸寸刮过上官婉儿倔强的脸。
“好……很好。”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砸在雨幕中,“上官婉儿,你记住今天。”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上官婉儿完全笼罩,“记住你的选择。记住这漫天碎纸。”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狼藉的纸屑,又回到她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下不为例。”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猛地一拂袖!
玄色的锦袖在雨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带起一股劲风,卷起地上几片湿透的碎纸。他转身,挺拔的背影没有丝毫停留,决然地踏入身后沉沉的雨幕,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只留下那冰冷的警告如同实质的烙印,灼烧在空气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上官婉儿的额发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她站在原地,身体因刚才的爆发和刺骨的寒意而微微颤抖。和珅最后那句“下不为例”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深深扎进她的耳膜,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她看着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仿佛带走了一片沉重的阴云,但留下的无形压力却更加令人窒息。
雨点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打在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碎纸上。那些承载着“生门”的信笺碎片,此刻像被抛弃的白色尸骸,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迅速变得污秽不堪,字迹晕染开来,一片模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颈窝灌进去,激得她又是一颤。指尖触到湿冷粘腻的泥水和被泡软的纸屑。她强忍着心头翻涌的屈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怕,在泥泞中摸索着,近乎麻木地将那些散落的最大块的纸片一片片拾起。有的已经被踩入泥中,她用力抠出来;有的被雨水冲到了石碑底座下,她不顾湿透的衣袖,探手进去捞。
很快,掌心便攥了一把湿漉漉、沉甸甸的纸团。它们黏连在一起,像一团冰冷的、肮脏的抹布。她紧紧地握着这团废物,仿佛握着某种证据,又像是握着唯一的战利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踉跄着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碑林,躲进后殿一处荒废的、堆满杂物的经阁屋檐下。这里勉强能遮挡一些风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木头朽坏的气味。
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柱,她借着远处廊下透来的极其微弱的光,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泥水和纸屑染得污黑。她颤抖着手指,试图将那些黏连的纸片稍微分开,想看看和珅到底写了什么“生门”。然而,大部分字迹早已被雨水和污泥彻底洇染、破坏,墨迹糊成一团乌黑,根本无从辨认。只有几片边缘的碎纸,还残留着零星几个笔画,但完全无法连缀成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她浪费了一次机会?还是彻底激怒了一个最不该激怒的人?她盯着掌心那团烂泥般的纸屑,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