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听潮亭下(2/2)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和这些人讨论那么多遥远地方的事情?为什么那些地名和名字,能让母亲的声音时而变得更加冷硬,时而又会流露出一丝(或许是错觉)极淡的……凝重?

有一次,她听到母亲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说道:“告诉褚禄山,他要的五千套弓弩,我可以给他。但若是明年此时,看不到他承诺的战果,就让他自己把脑袋拧下来,送到北莽王庭门口。”

那话语里的杀伐之气,隔着地板和厚厚的石壁,都让徐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想象不出“褚禄山”是谁,但母亲那句话,让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那些她听不懂的对话,似乎关联着很多人的生死。

还有一次,她听到一个陌生的谋士声音带着忧虑地说:“……郡主,王爷近来行事,越发……天马行空,长此以往,只怕会引来祸端啊。”

然后,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徐念感到压抑。良久,她才听到母亲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徐念无法理解的疲惫与决绝:“北凉这艘船,风高浪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即可。”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徐念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她不懂其中的含义,却隐约觉得,这或许和舅舅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嬉笑截然不同的深沉眼神有关。

这些躲在阴影里的时光,并非总是充满惊心动魄的对话。更多的时候,是冗长而枯燥的数据核对、文书批阅。徐念常常听着听着,就在那单调的声音里,靠着冰冷的石壁昏昏睡去。有时会被头顶骤然提高的争论声惊醒,有时则是一觉醒来,发现头顶早已寂静无声,只有月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清冷的光辉。

她像一只躲在暗处的小鼠,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零碎的知识面包屑。她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东西,或许就是母亲所说的“劫”的一部分,是理解这个冰冷世界,理解母亲为何总是如此冰冷的……钥匙。

知识的种子,就在这无人知晓的阴影里,悄然落下,深埋进她懵懂的心田。它们沉默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

她不再轻易哭泣,也不再茫然地问“我是谁”。那双曾经清澈见底、只盛得下糖人和委屈的眸子里,开始沉淀下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她依旧渴望母亲的拥抱,但那渴望,被一层她自己构筑起来的、薄薄的冰壳所包裹。

当徐凤年再次带着宫外的糖人和新奇玩具来看她时,她依旧会露出欢喜的笑容,扑进舅舅温暖的怀抱。但当徐凤年习惯性地想考教她一些简单诗文,或者逗弄她说话时,她会偶尔,在不经意间,冒出几个从听潮亭下听来的、完全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词汇。

“舅舅,陵州的粮食,够流州吃吗?”

“那个叫拓跋菩萨的,很厉害吗?”

徐凤年起初只当是孩子听多了大人谈话的学舌,一笑置之,耐心解释两句便罢。但次数稍多,他那双看似玩世不恭的眸子里,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与深思。他会看着外甥女那张日渐肖似二姐、却又带着别样执拗的小脸,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而徐渭熊,似乎并未察觉女儿的这些小变化。她依旧沉浸在北凉庞杂的军政事务中,用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只是在偶尔,目光掠过庭院中那个不再轻易哭泣、眼神却愈发沉静的孩子时,她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是否会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无人知晓。

听潮亭依旧巍然耸立,是北凉权力的象征,是冰冷智慧的殿堂。

而在其阴影之下,一个属于徐念的、隐秘而孤独的认知世界,正在无声无息地,悄然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