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总理大臣的宴会(2/2)

来了。正戏要开场了。

林承志向同桌诸人告罪,跟着仆役离开喧嚣的大厅,来到相邻的一间较小的暖阁。

这里陈设雅致,只有奕匡、翁同龢和联芳三人,此外还有一名侍立的心腹太监。

“林公子,坐。”奕匡指着下首一张椅子,“这里清净,说话方便些。”

“谢王爷。”林承志坐下,心中警惕。

“林公子,”奕匡端着盖碗茶,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道。

“方才席间,听你谈及海外见闻,头头是道。

尤其对泰西各国理财、兴业之道,似乎颇有心得。

本王主管总理衙门,与洋人交涉,常感我朝财政拮据,办事掣肘。

不知以你之见,西洋列强,何以能支撑如此庞大军费,兴办诸多实业?其财源何在?”

果然问到了“钱”!

而且是在户部尚书翁同龢在场的情况下!

林承志按照李鸿章的暗示,开始“委婉”地阐述。

“回王爷,翁大人。

西洋列强之财源,大致有几条:

一为税收,其税制繁杂但相对清晰,尤其关税、所得税等。

二为国营专营,如烟酒、盐铁、铁路等。

三为发行国债。”

“国债?”翁同龢开口,声音清冷。

“可是向民间借贷?朝廷向百姓伸手借钱,成何体统?”

“翁大人,此‘借’非彼‘借’。”林承志恭敬道。

“西洋之国债,乃以国家信誉担保,付予利息,公开向所有国民乃至外国投资者发售债券。

民众购买,既得利息,亦是为国效力。

国家得以迅速筹集巨款,用于兴办实业、加强武备。

待实业盈利、国力增强,再以税收偿还本息。

如此循环,国家不困,民亦得利。

美利坚兴建横贯铁路,英国维持庞大海军,多赖于此。”

“说得轻巧。”翁同龢冷笑道。

“我朝百姓贫苦,哪有余财购债?

且朝廷威信……哼,恐怕债未发出,流言已起。”

这话触及了清廷统治根基的虚弱,公信力不足。

奕匡却似乎感兴趣:“林公子,若依西法,这国债当如何发行?利息几何?如何确保偿还?”

林承志知道奕匡贪财,对能“生钱”的门道自然上心。

他便将之前条陈中的要点,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道出:“王爷,可先小规模试行。

譬如,以即将兴建之某段铁路未来收益,或新增之海关某项税收为抵押,发行‘铁路债’或‘海防债’。

利息略高于钱庄存款,分年付息,到期还本。

由信誉卓着之官银号或票号承办发卖,并邀洋人银行参与,以增信用。

至于百姓购买力……王爷,京师、上海、广州等通都大邑,富商巨贾、官僚士绅手中游资甚多。

若能以利导之,聚沙成塔,其数可观。”

奕匡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翡翠扳指。

翁同龢却眉头紧锁:“此议……太过离经叛道。

且极易滋生腐败,徒肥贪吏奸商!

朝廷度支,当以节流为本,量入为出,岂能妄开借贷之门,遗祸将来?”

林承志不慌不忙道:“翁大人所言‘节流’自是正理。

然当今时势,强邻环伺,武备不能不修,铁路不能不建,此皆需巨款。

若一味节流,无异于因噎废食。

开源与节流,当并行不悖。

国债若制度严密,监管得力,未必不能成为开源之良法。

学生浅见,或可先于北洋某项确有效益之实业中,小范围试点,以观后效。

若成,则推广。若败,则废止,损失亦有限。”

奕匡看了翁同龢一眼,打圆场道:“翁师傅,林公子也是就事论事,一片为国筹谋之心。

此事关系重大,确需从长计议。今日暂且不提。”

翁同龢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林承志的眼神更加复杂。

这时,联芳章京忽然问道:“林公子,你方才在席间提到海军新技术。

听说李中堂对你颇为赏识,不知你对于北洋水师日后之发展,可有什么具体建议?

譬如,这添舰购炮之款项,若依你方才所言,是否也可用那‘国债’之法筹措?”

林承志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联芳在进一步摸他的底。

他谨慎答道:“联大人,水师购舰,事关国防机密,学生岂敢妄言?

至于款项,学生方才所言国债,乃泛指兴办实业、利于民生国计之事。

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和中堂大人统筹,非学生所能置喙。”

奕匡呵呵一笑,对林承志的谨慎颇为满意:“好了,好了,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林公子见识不凡,将来必有大用。

本王就喜欢与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多聊聊。

来,尝尝这新进的龙井。”

林承志回到宴会大厅时,明显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与奕匡、翁同龢单独谈话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了。

宴会直到亥时方散。

林承志辞别奕匡,走出王府。

夜风一吹,带来些许凉意,也吹散了些许酒意。

马车驶离金鱼胡同,向打磨厂“福隆客栈”行去。

车厢内,安德烈亚斯低声道:“林,今晚很多人注意你。那位翁大人,似乎对你很有戒心。”

“他是帝师,清流领袖,自然看不惯我们这些与李鸿章走得近的‘浊流’。”

林承志揉着太阳穴。

“不过,奕匡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

他既想用我可能带来的‘利’,又对我与李鸿章的关系有所顾忌。”

“那个联芳章京问的问题很刁钻。”安德烈亚斯道。

“是奕匡在试探我的立场和用处。”林承志冷笑道。

“他想看看,我到底是李鸿章的人,还是可以被他拉拢的人。”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忽然,前方引路的王姓戈什哈勒住马,低喝一声:“什么人?!”

只见前方街道拐角处,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拦住了去路。

陈大勇和赵铁柱立刻策马上前,手按刀柄。

安德烈亚斯也从车窗探出头,手摸向腰间。

林承志心中一紧。

北京城内,天子脚下,难道还有人敢当街行凶?

夜色中,那几个人影缓缓走近。

借着月光和远处店铺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身后跟着两个短打扮的壮汉。

“前面的,可是林承志林先生的马车?”青衫中年人扬声问道,声音尖细。

“正是。阁下是谁?为何拦路?”王姓戈什哈沉声问道。

“咱家是内务府的,奉上头命,请林先生过去说几句话。”

青衫中年人说着,亮出了一块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