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永夜降临(1/2)

乾珘抱着纳兰云岫冰冷的身体,在祭坛下枯坐了一夜。月苗寨的晨露带着苍山深处的寒气,顺着他玄色锦袍的褶皱滑落,在青石板上积成细小的水洼,倒映着他眼底猩红的血丝与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他身上的血污早已被夜露浸透,黑风寨汉子的血、自己臂上的血,混着瘴气粉的刺鼻气息,在衣衫上凝成深浅不一的硬块,触之如铁。可他浑然未觉,只是将脸贴在云岫霜白的发丝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早已失去温度的眉眼——那眉峰曾在他闯巫堂时紧蹙,那眼尾曾在溪边洗蛊草时染着水汽,那唇瓣曾在施术时抿成坚毅的线,如今却都成了冰冷的轮廓,连一丝回应都吝啬给予。

祭坛上的松脂火把燃到了底,只剩下焦黑的木杆斜插在墨玉蛊纹中,火星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又迅速熄灭,像极了云岫回光返照时那转瞬即逝的暖意。巫神雕像嵌着红宝石的眼瞳,在天光微熹中泛着冷厉的光,静静注视着这个闯入苗疆的外乡王爷,注视着他怀中那具属于月苗寨圣女的圣躯。乾珘的手指划过云岫腕间的彼岸花印记,那印记早已失去了蛊力的光泽,只剩青灰色的纹路嵌在苍白的皮肤上,却依旧像烙铁般烫着他的指尖——这是她与他唯一的牵绊,如今连这牵绊,都成了冰冷的纪念。

“云岫,你看,天快亮了。”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气息喷在她的发间,却连一丝暖意都带不起,“你以前总说,苗疆的晨雾最干净,能洗去所有污浊。可现在雾来了,却洗不掉你身上的寒气。”他抬手拂去落在她睫毛上的晨露,那露珠顺着她的眼尾滑落,像一滴迟来的泪,“是不是我以前太混蛋,连老天都要罚我,让我连你的体温都留不住?”

远处传来竹楼开门的吱呀声,接着是寨民们走动的脚步声。天快亮了,月苗寨的族人该起身处理战后的残局了——清理寨门前的尸骸,修补被火铳打坏的寨墙,照料受伤的勇士。可当他们走到祭坛附近,看到那个抱着圣女遗体枯坐的身影时,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憎恨、恐惧、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穿靛蓝布衣的老妇扶着拐杖站在远处,用苗语低声念叨着什么,声音里满是悲痛;几个年轻的勇士按紧了腰间的蛊刀,指节泛白,却被身边的族老按住了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天光彻底破开晨雾时,大巫祭在一众族老的簇拥下,步履沉重地走到了乾珘面前。老巫祝的巫袍沾着草药的苦味,袍角绣着的金线蛊纹在晨光中泛着淡光,手里的巫杖顶端,蛊石的红光已变得微弱,像他此刻的气息。他看着乾珘怀中的云岫,看着她散落在乾珘臂弯里的白发,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王爷,天已破晓,圣女该归位了。”

乾珘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归位?去哪里归位?”他将云岫抱得更紧,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她是我的人,生是我的王妃,死是我的鬼!你们所谓的归位,不过是把她埋在冰冷的土里,让瘴气和蛊虫啃食她的躯体!我不准!”

“王爷!”大巫祭提高了声音,巫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带着苗疆巫祝独有的威严,“圣女不是你的私有物!她是月神选中的守护者,是月苗寨的脊梁!她以魂魄为引,燃尽三魂七魄护我苗疆安宁,她的圣躯,理当回归圣地,与这片土地相融,继续守护她的族人!这是苗疆千年不变的规矩,是圣女的宿命,也是她的荣耀!”

“荣耀?”乾珘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悲凉,像破锣在风中作响,“让她年纪轻轻就耗尽心神,让她在祭坛上燃尽自己,让她连死都不能安稳,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荣耀?”他猛地站起身,怀中的云岫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身体的弧度都未曾变过,“我告诉你们,她的荣耀,轮不到你们来定义!从她为我挡下黑风寨那一刀开始,从她用同命蛊为我续命开始,她的命,就只属于我!”

“你这是亵渎圣女!”族中最年长的木阿公拄着拐杖上前一步,银冠上的十二颗银珠因愤怒而剧烈晃动,“若不是你闯入苗疆,若不是你招惹圣女,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你害了她,如今还要霸占她的圣躯,你对得起她的牺牲吗?对得起月苗寨死去的十七位勇士吗?”

木阿公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蛊针,精准地扎在乾珘的心口。他想起自己初来月苗寨时,嫌云岫满身蛊草味,将京城带来的香胰子扔在溪水里,溅了她一身湿;想起她在巫堂为族人祈福,他却闯进去拽着她的手腕要她跟自己回京城,害得她被大巫祭罚跪一夜;想起她为了救他,用银针刺破十指取血炼蛊,他却还在抱怨她的蛊术太慢——这些过往像潮水般涌上来,将他的喉咙堵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可他偏不肯认输,偏不肯放手。他知道自己混蛋,知道自己亏欠云岫太多,可正是这份亏欠,让他更不能失去她最后的痕迹。“是,我害了她。”乾珘的声音低沉而偏执,“所以我要用剩下的日子来补偿她,用我的永生来陪着她。你们想让她魂归圣地?休想!除非我死!”

“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一个年轻的勇士忍不住怒吼出声,猛地拔出了腰间的蛊刀,刀身映着晨光,泛着冷厉的光,“为了圣女,我们就算拼尽全寨之力,也要让你为她陪葬!”

“来啊!”乾珘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周身突然散发出淡淡的金光——那是长生之力在运转,是云岫用同命蛊为他换来的不死之身,“你们尽管来!我长生不死,你们杀得了我一次,杀不了我第二次,杀不了我千百次!可你们一旦动手,就别怪我血洗月苗寨,让云岫用命守护的族人,都给她陪葬!”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寨民们瞬间炸开了锅。年轻的勇士们纷纷拔出蛊刀,怒目而视;年长的族老们则面色凝重,不断地用苗语低声劝说着什么。大巫祭看着乾珘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偏执,看着他怀中云岫毫无生气的脸,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王爷,你可知‘同心烬’诅咒的真正含义?”

乾珘的动作顿了顿,看向大巫祭。

“圣女以魂魄为引立下的诅咒,不仅是罚你永生不死、求而不得,更是将她的魂灵与苗疆绑定在了一起。”大巫祭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她的圣躯若不能回归圣地,她的魂灵就无法与这片土地相融,无法真正安息,甚至会因魂魄离体过久,消散于天地之间,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你强行留住她的躯体,不是在陪她,是在害她,是在让她连最后的安宁都得不到。”

乾珘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低头看向怀中的云岫,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唇瓣没有一丝血色,连眼睫毛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一直以为,留住她的身体,就是留住她的存在,可他从未想过,这样做,会让她连魂灵都无法安息。

“你在骗我。”他声音发颤,试图维持最后的强硬,“你只是想夺走她,想让她按照你们的规矩下葬。”

“老身若想骗你,何须说这些?”大巫祭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蛊石,那蛊石泛着淡蓝的光,“这是‘引魂石’,能感应到圣女残留的魂灵气息。你若不信,便随我去圣地一趟,看看引魂石是否会有反应。若圣女的魂灵真的因你而消散,你便是千古罪人,连她的魂魄都对不起。”

乾珘沉默了。他看着大巫祭手中的引魂石,看着周围寨民们或愤怒或期盼的眼神,再看着怀中云岫冰冷的脸,心里的防线一点点崩塌。他可以不在乎苗疆族人的生死,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千夫所指,却不能不在乎云岫是否能安息,不能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让她连轮回的机会都失去。

“好。”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跟你去圣地。但我有一个条件,她的葬礼,必须由我亲自安排,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大巫祭点了点头:“可以。只要圣女能魂归圣地,老身答应你的条件。”

乾珘抱着云岫,跟在大巫祭身后,一步步走向圣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照亮了他脚下的影子,也照亮了他怀中云岫的白发。寨民们跟在他们身后,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叹息声,在月苗寨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沉重。

圣地位于月苗寨后山的深处,那里种满了彼岸花,红得像火,像血,像云岫腕间的印记。花海中央,有一座用墨玉砌成的墓室,是历代圣女安息的地方。大巫祭将引魂石放在墓室门口,那蛊石瞬间爆发出耀眼的蓝光,顺着墓室的石门流淌,在地面上形成了一道淡蓝的蛊纹——那是圣女魂灵与圣地呼应的证明。

“你看,圣女的魂灵还在,她在等你放手。”大巫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乾珘抱着云岫,站在彼岸花海里,看着那道淡蓝的蛊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缓缓走到墓室中央,将云岫轻轻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石床上。石床是用圣地特有的暖玉制成的,据说能保持躯体不腐,让魂灵有足够的时间与土地相融。他为她整理好凌乱的白发,为她抚平巫袍上的褶皱,为她擦去脸颊上的微尘,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云岫,对不起。”他跪在石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以前太自私,总想着把你留在身边,却从来没问过你想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你想要的是苗疆的安宁,是族人的平安,是魂归圣地的安息。我答应你,我会让你安心,会让你好好安息。”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那是云岫平日里最常用来绾发的,是他之前在她的竹楼暗格里找到的。木簪上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蛊草香,他将木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这个你带着,就像以前一样,你喜欢用它绾发,带着它,你就不会孤单。”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云岫的脸,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墓室。大巫祭和族老们跟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了石门。石门闭合的瞬间,引魂石的蓝光彻底融入了墓室的墙壁,花海中的彼岸花仿佛开得更艳了,红得像在为圣女送行。

回到月苗寨,乾珘没有停歇,立刻让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调遣工匠和物资。他要为云岫打造一座最华丽的墓室,要让她在圣地的安宁中,也能享受到最好的一切。他亲自设计墓室的格局,要求工匠们按照苗疆的习俗雕刻蛊纹,又从京城运来最珍贵的夜明珠,镶嵌在墓室的墙壁上,让她的安息之地永远明亮。

寨民们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神里的敌意渐渐淡了。他们看到他亲自为云岫挑选彼岸花的花种,看到他对着工匠们发脾气,只因他们雕刻的蛊纹不够精致,看到他深夜还在墓室里忙碌,为云岫摆放她生前喜欢的蛊草标本。他们渐渐明白,这个外乡王爷,是真的爱圣女,只是这份爱,来得太晚,太沉重。

葬礼那天,月苗寨的所有人都来了。乾珘穿着一身素白的锦袍,胸前别着一朵彼岸花,站在墓室门口,迎接着前来送行的族人。大巫祭念诵着古老的巫咒,声音悠远而肃穆;阿珠捧着云岫生前的巫袍,哭得撕心裂肺;年轻的勇士们抬着花圈,缓缓走进墓室;老妇们则将亲手绣的帕子放在云岫的石床前,帕子上绣着苗疆的山水,绣着盛开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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