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白发如霜(1/2)

月苗寨的黎明总裹着化不开的山雾。寅时末刻,东方天际刚染出一丝鱼肚白,雾霭便从苍山深处漫下来,像揉碎的云絮,先漫过寨口的老榕树,再顺着青石板路淌进祭坛所在的高台,最后将那圈燃了整夜的火把笼进朦胧里。松脂火把已烧至半截,火星时不时溅落在墨玉台面上,遇着晨露便 “滋啦” 一声灭了,留下点点焦黑的印记,倒与台面上未散的幽蓝蛊光相映,添了几分诡谲的肃穆。

祭坛中央的三足青铜鼎还泛着余温,鼎沿凝结的露水顺着纹路滑落,滴在铺着彼岸花芯的凹槽里,惊起细微的响动。纳兰云岫靠在鼎身的姿势已维持了近半个时辰,银冠上缠铃的红绸被夜露浸得发潮,九颗银铃虽未作响,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她此刻的气息 —— 微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

大巫祝半蹲在她身侧,巫袍下摆沾了不少墨玉台面上的花芯碎末。他左手握着 “镇魂铃”,铃身刻满的 “锁魂纹” 还残留着淡红微光,右手则按在纳兰云岫的后腰,指尖抵着她巫袍下的 “护心蛊” 囊 —— 那是月苗寨圣女的保命蛊,此刻正隔着布料微微发烫,显然是在拼尽全力护住她将散的生机。

“还魂草汁还没好吗?” 大巫祝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了似醒非醒的纳兰云岫,也怕惊散了那碗中即将完成契印的暗金血液。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祭坛入口,阿珠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雾里,手里捧着个粗陶药碗,碗沿冒着白汽,还飘着淡淡的草药香 —— 那是用山泉水慢火熬了一个时辰的百年还魂草汁,根茎都是昨夜族老们连夜从圣地崖壁上采来的,带着晨露的清润。

阿珠的脚步轻得像猫,银镯在腕间晃着,却刻意收了力气,只让银饰发出极细的 “叮” 声。她走到大巫祝身边,将药碗递过去时,目光落在纳兰云岫垂落的发丝上,忽然 “嘶” 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惶:“大巫祝,圣女的头发……”

大巫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昨夜纳兰云岫施术时,长发还如墨般垂落,此刻却从发梢开始,泛着一层淡淡的霜白,像被晨雾冻住了似的,连晨光落在上面,都透不出半分暖意。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缕白发,指尖传来的触感干涩得像枯草 —— 这是生命力急速流逝的征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别声张。” 大巫祝把药碗放在墨玉台面上,指尖在碗沿轻轻敲了三下,那是苗疆巫医试药的规矩,确认药温刚好能入口。“等契印完成,再给圣女喂药。现在惊动她,怕是要坏了同命蛊的最后一步。”

阿珠咬着唇,用力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纳兰云岫几眼。她想起昨夜施术前,圣女特意让她把自己的银梳包好,说 “若我走了,就把梳子埋在彼岸花海”,那时她只当圣女是随口一说,此刻看着那霜白的发丝,才明白圣女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眼泪又涌了上来,阿珠忙低下头,用袖口擦了擦,怕泪珠滴在台面上,污了那碗中的圣血。

就在这时,墨玉台面上的蛊纹忽然亮了起来。原本淡蓝的 “同命纹” 瞬间转为明黄,像被晨光点燃似的,顺着凹槽的边缘游走,最后汇聚在那碗暗金血液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光罩。碗中的血液也开始冒泡,像是被煮沸了一般,暗金色的血珠顺着碗沿滚下来,滴在彼岸花芯上,竟让那些干枯的花芯重新泛出了淡红的光泽 —— 这是契印即将完成的征兆,月苗寨的巫典里记载过,同命蛊成时,圣物会显灵。

大巫祝的呼吸顿了顿,握紧了手里的镇魂铃。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暗金血液在光罩里翻滚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竟从碗中跃起,化作两道细流,一道如银蛇般窜向乾珘的腕间伤口,另一道则像丝线般飘向纳兰云岫的心口。两道血流在空中交汇时,还发出了细微的 “嗡鸣” 声,像是蛊灵在吟唱古老的咒文。

乾珘的手指忽然动了动。他躺在凹槽里,意识还停留在那片淡金色的河流边,此刻却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腕间的伤口涌进来,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蛊虫在经脉里游走,带着酥麻的痒意,却又异常温暖。这股暖流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在心脏处,让原本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一颤,然后开始有力地搏动起来。

“咳……” 纳兰云岫忽然发出一声轻咳,身体微微前倾。大巫祝忙扶住她的肩,却见她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 不是寻常的鲜红,而是带着暗金的颜色,显然是体内蛊血与毒性反噬后的结果。她的头靠在大巫祝的臂弯里,眼皮轻轻颤动,像是要醒过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始终睁不开眼。

“契成了……” 大巫祝看着那两道血流彻底融入两人的身体,墨玉台面上的蛊纹也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淡淡的明黄印记,像是刻在了台面上似的。他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提起心来 —— 同命蛊虽成,纳兰云岫的生机却已所剩无几,那碗还魂草汁必须尽快喂下去。

阿珠连忙拿起药碗,用银匙舀了一勺,递到纳兰云岫的唇边。可她的嘴唇紧紧闭着,药汁刚碰到唇瓣,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阿珠急得眼泪又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圣女,您醒醒啊,喝口药……”

大巫祝皱了皱眉,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刺在纳兰云岫的人中上。这是月苗寨巫医常用的 “醒神针”,针尖沾过 “引魂草” 的汁液,能暂时唤醒将散的意识。果然,针刺下去后,纳兰云岫的嘴唇动了动,阿珠趁机将药汁喂了进去。

就在这时,乾珘发出一声悠长的吸气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吐了出来,眼皮也缓缓睁开了。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祭坛上方的晨雾,雾里掺着晨光,泛着淡淡的金色,让他有些晃眼。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到经脉里的暖流还在游走,之前被 “相思烬” 灼烧的痛感早已消失,甚至比中毒前还要轻松 —— 他知道,毒解了。

“毒…… 解了?” 乾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话似的。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力气,刚撑起一半,就又跌了回去。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喜悦,他转头看向祭坛另一侧,想找到纳兰云岫,想告诉她自己没事了,想谢谢她。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纳兰云岫身上时,所有的喜悦瞬间凝固了。

纳兰云岫靠在大巫祝的怀里,头微微歪着,长发从肩侧垂落,落在墨玉台面上。那头发不再是往日的乌黑,而是像被霜雪染过似的,从发梢到发根,全是刺目的白色。晨光落在白发上,泛着冷冽的光,衬得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淡淡的青灰,像极了圣地崖壁上那些常年不见光的冰雕。

“云岫?” 乾珘的声音颤抖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记得昨夜施术前,她的长发还如瀑布般垂落,在火把光里泛着墨色的光泽,怎么才过了一夜,就变成了这样?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臂却因为用力过猛,撞到了凹槽边缘的彼岸花芯,花芯的碎末沾在他的袖口,带着淡淡的苦味。

“别动!” 大巫祝喝住了他,声音里满是疲惫,“同命蛊刚成,你的魂魄与身体还没完全契合,此刻乱动,怕是会伤了自己,也会牵连圣女。”

可乾珘哪里听得进去。他看着那满头白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大巫祝说过的话,同命蛊是逆天禁术,施术者要以心头精血为引,神魂为祭 —— 难道这白发,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云岫!” 乾珘再次嘶吼出声,这次的声音里满是恐慌,“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挣扎着从凹槽里爬出来,动作太急,膝盖磕在墨玉台面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可他却感觉不到疼。他连滚带爬地来到纳兰云岫身边,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白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 他怕,怕这只是一场梦,怕一碰到,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纳兰云岫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皮又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那双异瞳依旧清澈,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没了往日的清冷锐利,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她的目光落在乾珘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到他的腕间 —— 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蛊纹,那是同命蛊的印记。

“‘同命蛊’已成……” 纳兰云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你的毒,解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喜悦,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就是这平静的语气,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乾珘的心上。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手 —— 那手冰凉得像块冰,没有一丝温度,连脉搏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为什么……” 乾珘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纳兰云岫的手背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同命蛊会让你…… 会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死了又如何?值得你用自己的命来换吗?”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狂妄,想起自己曾质疑她的圣女身份,想起自己因为她不肯跟他回京城而发脾气 ——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宁愿当初没有闯入月苗寨,宁愿自己死在 “相思烬” 的毒火里,也不愿让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纳兰云岫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眼神里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似乎想回握他的手,却终究没有力气。她的目光越过乾珘的肩膀,望向祭坛外的月苗寨 —— 雾霭已经散去一些,能看到寨子里的竹楼屋顶,还有早起的族人在溪边打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

“值得。” 她轻声说,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月苗寨的客人,护你…… 是圣女的责任。更何况,你的生死,关乎寨子里的安宁。我不能让你死,不能让官兵因为你的死,再来攻打月苗寨。”

她的话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可听在乾珘耳里,却更让他痛苦。他知道,她从来都是这样,把族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生死看得比鸿毛还轻。可他想要的,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的牺牲,而是她好好活着,哪怕只是像往常一样,在竹楼里养蛊,在溪边采药,哪怕她永远都不会对自己动心。

“责任…… 又是责任!” 乾珘几乎是在低吼,泪水滴落在墨玉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不要你用责任来救我!我只要你活着!纳兰云岫,你听见没有?我只要你活着!”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可那冰凉的温度却始终没有变化。他看着她满头的白发,看着她苍白得透明的脸,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力 —— 他是大启的王爷,手握兵权,可在她的生死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大巫祝在一旁看着,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乾珘的痛苦,也明白纳兰云岫的决绝。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 “镇魂木” 做的令牌,递到乾珘面前:“王爷,这是月苗寨的‘护魂令’,能暂时稳住圣女的神魂。你先扶圣女回竹楼休息,我去请巫医来看看,或许还有办法……”

乾珘接过令牌,令牌上刻着月苗寨的巫神图案,还残留着淡淡的木香。他抬起头,看向大巫祝,眼神里满是祈求:“大巫祝,你一定要救救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大巫祝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纳兰云岫的生机已如风中残烛,就算有护魂令和巫医的草药,也撑不了太久。但他不想让乾珘绝望,更不想让纳兰云岫的牺牲白费。

乾珘小心翼翼地抱起纳兰云岫,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让他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他低头看着她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晨光已经洒满了祭坛,雾霭彻底散去,月苗寨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溪边的族人已经开始洗衣,竹楼里飘出了炊烟,一切都那么平静,可这份平静,却是用纳兰云岫的生机换来的。乾珘抱着她,一步步走下祭坛,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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