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咫尺天涯(1/2)
寒露过后的沁州,风里添了几分砭骨的凉意,晨起时总能见着屋檐下挂着的细白霜花,像谁把月光揉碎了撒在上面。清韵茶轩的后堂厢房里,铜雀炭炉正烧得旺,赤红的炭块偶尔“噼啪”一声,溅出星点火星,把满室烘得暖融融的。乾珘站在梳妆台前,指尖捏着一枚素银扳指,迟迟没有戴上——这扳指是他昨日特意让银楼打的,样式极简,只在边缘錾了几道流云纹,既符合“秦业”这药商的身份,又不会显得过于寒酸,刚好能遮住他左手虎口处那道深可见骨的旧疤。那疤是五十年前北境之战留下的,当时他被敌将的弯刀划中,是苏清越跪在雪地里,用自己的裙摆裹住他的伤口,一针一线缝起来的。
“东家,这料子您看还合身吗?”秦伯捧着一件石青色暗纹锦袍走进来,袍角沾着点雪沫——今早下了场微雪,是沁州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这锦袍是秦伯特意找城南的绣娘做的,选的是不易起皱的杭绸,纹样是极淡的兰草,远看几乎看不见,只在阳光下才会透出细微的光泽。“太素了。”乾珘皱了皱眉,目光落在衣柜最深处那件藏青色锦袍上,那袍角绣着暗金的云纹,是他当年在镇北侯府常穿的样式,只是拆去了侯府徽记。秦伯连忙劝道:“东家,您忘了?苏大夫素来喜素净,您穿得太张扬,反倒显得刻意。再说,您是去‘看病’的,又不是去赴宴,石青色刚好,稳重又不扎眼。”
乾珘的指尖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秦伯说得对,“秦业”只是个来沁州做药材生意的商人,不该有镇北侯的张扬。他脱下身上的月白里衣,换上那件石青锦袍,秦伯在一旁帮他系腰带,指尖触到他腰间的玉佩时,动作轻了些——那是枚羊脂白玉佩,雕着一朵盛放的兰花,是前世他送给苏清越的定情信物,后来她死在他怀里时,他又从她的衣襟里取了回来,贴身戴了五十年。“这玉佩……要不要换一枚?”秦伯低声问,这玉佩质地太过上乘,寻常药商根本戴不起。乾珘按住玉佩,摇了摇头:“不用,就这个。”他想让她闻到玉佩上沾染的沉水香,想让她对“秦业”多一丝熟悉感,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收拾妥当,乾珘又在铜镜前站了许久。镜中的男子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儒雅,只是眼底的沉郁和鬓角的几缕银丝,泄露了他跨越生死的沧桑。他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方素色帕子,反复擦了擦手——他的手在北境打仗时冻过,到了秋冬就会发凉,他怕等会儿触到她的指尖时,会吓到她。秦伯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叹气:“东家,您当年在北境率领十万大军冲锋陷阵时,都没这么紧张过。”乾珘苦笑一声:“那是打仗,输赢都在我掌握。可现在……我连开口和她说句话,都怕说错。”
走出清韵茶轩时,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青石板路上的薄雪照得亮晶晶的。乾珘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既期待又忐忑。他能看到素心医馆的朱漆木门敞开着,门楣上的“医者仁心”匾额沾了点雪沫,显得格外温润。医馆门口围了几个病患,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人,阿竹正站在门口维持秩序,声音清脆:“大家别急,排好队,苏大夫一个个看。”
乾珘站在人群外,没有立刻进去。他看着苏清越坐在诊桌后,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缕竹纹,是阿竹前几日刚给她缝的。她微微侧着头,正在给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诊脉,指尖搭在孩子细细的腕上,动作轻柔。“娘,我不要喝药,药苦。”孩童的哭声打破了宁静,他扭动着身体,不肯配合。苏清越的声音温软下来,像融化的雪水:“乖,药不苦,苏大夫给你加了蜜饯,喝完就给你吃,好不好?”她从诊桌下的小盒子里摸出一颗用红纸包着的蜜饯,递到孩子手里。孩子立刻不哭了,攥着蜜饯,乖乖地伸出手让她诊脉。
乾珘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笑意。他想起前世,他在军营里生了气,不肯喝药,她也是这样,拿着蜜饯哄他,说“侯爷是大英雄,怎么能怕苦?”那时候她穿着军绿色的劲装,头发束得高高的,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和现在的温柔判若两人,却又同样让他心动。他正看得入神,阿竹忽然看到了他,眼睛一亮:“秦老板?您怎么来了?快进来!”
周围的病患都转过头来看他,目光里带着好奇——沁州城里谁不知道清韵茶轩的秦老板是个大富商,怎么会来这种小医馆看病?乾珘的脸微微发烫,连忙走上前,对着阿竹拱手:“我近日偶感风寒,想来请苏大夫给看看。”阿竹连忙把他往里面让:“您快请进,苏大夫刚好看完一个。”她又对着众人解释:“这位是秦老板,是咱们苏大夫的朋友。”
走进医馆时,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艾香扑面而来,让乾珘的心神安定了些。苏清越已经抬起头,虽然她看不见,但乾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白皙的肌肤衬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秦老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似乎没想到他会来。
“是我。”乾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诊桌旁的长凳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近日天气转凉,总觉得浑身发冷,想来请苏大夫给诊诊脉。”他伸出手,放在诊桌的软垫上,手心已经沁出了薄汗。苏清越没有立刻诊脉,而是微微偏头,似乎在打量他。乾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虽然并无焦距)落在自己的锦袍上,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过了片刻,苏清越才伸出手,三指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药香,刚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乾珘就浑身一僵,像被电击中了一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药材、捻银针磨出来的,和前世一模一样。他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怕她会诊出来。
苏清越的指尖微微一顿,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她没有说话,只是更专注地感知着指下的脉象。医馆里很安静,只有外面孩童的嬉笑声和药柜抽屉开合的声音。乾珘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侧脸,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受惊的蝴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份尴尬,比如问问她上次送的桂花有没有受潮,问问她医馆的药材够不够用,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老板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苏清越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乾珘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总有些烦心事,夜里睡不着。”她的指尖又往下移了移,按在他的寸脉上:“心脉浮动,气血不畅,是郁结所致。并非风寒之症。”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乾珘心底最深的隐秘。他的忧思,他的郁结,全都是因为她。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不能告诉她,他是因为想她想得失眠,因为怕她记不起自己而郁结。
“那……那该怎么办?”乾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苏清越收回手,从诊桌下摸出一张纸,用针在上面戳着药方——这是她独创的记方方式,阿竹认得她的戳痕。“我给你开一副安神解郁的方子,用合欢皮、夜交藤、酸枣仁,再加些甘草调和,每日煎一副,分两次服用,睡前喝最好。”她顿了顿,又道,“秦老板,心病还需心药医,放宽心怀,比什么药都管用。”
乾珘的脸瞬间红了,他知道她话里有话,她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哪怕她看不见),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锦袍下摆:“多谢苏大夫提醒,我……我知道了。”苏清越没有再追问,只是把戳好的药方递给旁边的阿竹:“阿竹,按这个方子抓药,给秦老板包好。”阿竹接过药方,应了一声,转身去药柜抓药。
医馆里又恢复了安静。乾珘坐在长凳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他自己身上的沉水香,两种香气交织在一起,是他这五十年里最渴望的味道。他想起前世,他受伤卧床时,她也是这样坐在他的床边,给他诊脉,给他换药,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不要乱动。那时候他觉得她烦,现在却觉得,能被她这样叮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秦老板,上次的冷香丸,还好用吗?”苏清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乾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感谢他上次的赠药,连忙点头:“好用,多亏了苏大夫的桂花和枸杞,我泡了茶,味道很好。”他的声音终于自然了些,“对了,我今日来,还带了些东西给你。”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放在诊桌上,“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安神香,用沉香、檀香和龙涎香混合制成的,夜里点上,有助于睡眠。你眼睛不方便,夜里睡得安稳些,也能养神。”
苏清越的指尖触到锦盒,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着缠枝莲纹,和上次送冷香丸的盒子是一套。她能闻到锦盒里飘出来的香气,清冽醇厚,是上等的香料,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秦老板,你太客气了。上次的赠药之谊我还没报答,怎么能再收你的东西?”她把锦盒往他那边推了推,“这香你留着用吧,你比我更需要。”
乾珘连忙按住锦盒,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苏大夫,这香是特意给你带的,你就收下吧。我一个大男人,夜里睡得沉,用不上这个。”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当是我谢谢你上次的桂花,好不好?”苏清越的指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再推。她能感觉到他的诚意,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水香,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这个秦业,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对她这么好?
“那我就多谢秦老板了。”苏清越的声音软了下来,“阿竹,把秦老板的药包好,再给秦老板添杯热茶。”阿竹刚好抓完药回来,闻言连忙点头,把药包递给乾珘,又转身去倒茶。乾珘接过药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的药材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知道,这是她精心挑选的,每一味药材都不会差。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诊桌上,足有五两重——这远超诊金和药钱。“苏大夫,这是诊金和药钱。”苏清越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伸手去推那锭银子:“秦老板,太多了。诊金加药钱,一两银子就够了。”乾珘按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凉,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不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上次你救那孩子,用了那么多心思,这钱就算是我替那孩子谢谢你的。”
“那是我作为大夫应该做的。”苏清越的手缩了回去,语气带着一丝疏离,“秦老板若是这样,这药我就不卖了。”她的态度很坚决,乾珘知道她的脾气,她素来不贪财,当年在侯府,他给她赏钱,她也总是推辞,说“医者仁心,不是为了钱”。他无奈,只好收回银子,换了一锭一两重的放在桌上:“是我唐突了,苏大夫莫怪。”
阿竹端着热茶过来,放在乾珘面前:“秦老板,您喝茶。”乾珘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有些发凉。他能感觉到她的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挡在外面。他明明就坐在她面前,距离不过三尺,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他想起前世,她在军营里,会毫无顾忌地靠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补衣裳,给他唱家乡的歌谣,可现在,他连碰一下她的手,都怕她会反感。
“我……我该走了。”乾珘站起身,手里握着药包,心里满是失落。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邀请她去清韵茶轩喝茶,比如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可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对着苏清越拱了拱手:“多谢苏大夫,改日我再来看你。”苏清越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和:“秦老板慢走,路上小心。”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看他(哪怕是象征性的),只是重新拿起桌上的银针,准备给下一位病患诊病。
乾珘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开始给一位老妇人诊脉,指尖搭在老人的腕上,神情专注,仿佛他的到来和离开,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苦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医馆。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北境的雪地里还要冷。
他没有立刻回清韵茶轩,而是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雪已经化了,路面有些湿滑,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能听到素心医馆里传来苏清越温软的声音,在给病患讲解药方,能听到阿竹的笑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声。这些声音都很热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与他无关。他的守护,依旧只能停留在暗处;他的倾心,依旧是一场无声的独白。
“东家,您怎么在这里?”秦伯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手里拿着一件厚锦袍,快步走上前,“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多穿点?”乾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素心医馆的方向。秦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东家,您别太难过。苏大夫这一世没有前世的记忆,对您自然是生疏的。您得慢慢来,不能急。”
“慢慢来……”乾珘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沙哑,“我已经等了五十年了,秦伯,我怕我等不起。”他想起前世,他答应她平定北境后就娶她,可还没等他实现承诺,就发生了宫廷政变。他被诬陷谋反,满门抄斩,她为了救他,挡了致命的一箭,死在了他的怀里。她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侯爷,若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医官。”这句话,他记了五十年,也等了五十年。
秦伯把锦袍披在他身上,劝道:“东家,您比谁都清楚,苏大夫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您的身份敏感,京城的那些人还在找您,若是暴露了,不仅您自己危险,还会连累她。您现在这样远远地守护着她,看着她平安快乐,不也很好吗?”乾珘沉默了。他知道秦伯说得对,他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把她卷入危险之中。这一世,他只想让她平安地活着,哪怕她永远都记不起他。
回到清韵茶轩时,已经是午时了。乾珘把药包放在桌上,没有立刻让秦伯煎药。他走到窗边,又望向素心医馆的方向。医馆里依旧人来人往,苏清越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朵盛开在药香里的兰花,坚韧而温柔。他想起刚才在医馆里,她给孩童诊脉时的温柔,给老人扎针时的专注,心里的失落渐渐被一种坚定取代——只要她能平安快乐,他愿意一直这样守护下去,哪怕是咫尺天涯。
“秦伯,把那安神香给苏大夫送过去吧。”乾珘忽然开口,“就说是我特意给她的,让她务必收下。”秦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我这就去。”乾珘又补充道:“再带一篮新鲜的橘子过去,是江南刚运过来的,甜得很,让她给阿竹也尝尝。”他知道直接送她可能不会收,带上阿竹,她应该就不会拒绝了。
秦伯提着安神香和橘子去了素心医馆。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手里的东西都空了。“苏大夫收下了,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多谢您的心意。”秦伯顿了顿,又道,“阿竹说,苏大夫拿着那安神香,看了很久,还问您是从哪里买的。”乾珘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问:“她还说什么了?”“没了,就这些。”秦伯摇了摇头,“不过苏大夫的脸色很好,不像刚才您在的时候那么疏离了。”
乾珘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了“清越”两个字。这两个字,他写得格外慢,笔锋温柔,带着一丝缱绻。他想起前世,他在侯府的书房里,也这样反复写过她的名字,那时候她就坐在他的身边,给他研墨,说“侯爷的字越来越好看了”。那时候的时光,温暖而安稳,是他这五十年里最珍贵的回忆。
他又在“清越”下面写下了“秦业”二字,然后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锦袋里。锦袋里,那枚雕着兰花的玉佩硌着他的胸口,提醒着他前世的承诺和今生的执念。他握紧锦袋,心里暗暗发誓:清越,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不会再让你为我牺牲。我会一直守护着你,直到你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哪怕这条路需要走很久很久。
而此时的素心医馆,苏清越正坐在诊桌后,手里握着那个紫檀木的锦盒。盒子里的安神香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和秦业身上的沉水香一模一样。阿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走进来,放在她面前:“苏大夫,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刚才下雪,您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别着凉了。”苏清越接过姜汤,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心底那丝莫名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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