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雨驱恶(1/2)

天启十三年,秋末。连续几日的阴沉过后,终是酝酿出一场彻骨的夜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青阳城的上空,将月与星都严严实实地裹藏起来,只余下满城湿冷的风,卷着细密的雨丝,顺着街巷的肌理蜿蜒游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倒映着零星几家尚未熄灯的铺面灯笼,光晕在雨幕中散成一团团模糊的暖黄,又被风一吹,便颤巍巍地晃出几分萧瑟。

城南的“素心医馆”正是这零星暖黄中的一处。木质的门楣上,“素心医馆”四个隶书大字是前任馆主,也就是苏清越父亲的手笔,虽已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几分温润风骨。此刻医馆的前堂还亮着一盏油灯,灯芯挑得细细的,光线不算明亮,却恰好能照亮案几上摊开的医书,以及端坐案前的那道纤细身影。

苏清越正低头翻看着一本《本草图经》,她的手指格外修长,指尖带着常年碾药留下的薄茧,划过泛黄的纸页时,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扰了书中的字句。她生得一副极清丽的容貌,眉如远黛,唇若淡樱,只是那双本该含情的眼眸,却失了焦距,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色——三年前一场意外的疫病,不仅夺走了她父亲的性命,也让她从此坠入无边的黑暗。可即便如此,她周身的气质依旧沉静如水,仿佛这世间的风雨,都难以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贴身丫鬟阿竹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苏清越。阿竹今年十五岁,是苏家的家生子,自小跟在苏清越身边,如今更是成了她的“眼睛”,日常的洒扫、取药、迎客,都由她一手打理。

苏清越闻声抬起头,空洞的眼眸微微转向声音来的方向,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今日的账目核对完了吗?城西张阿婆的药,明日一早记得让药童送过去。”她的声音清越如泉,带着几分医者特有的温和。

“都核对好了,小姐放心。张阿婆的药也包好了,就放在门房的竹篮里。”阿竹将莲子羹放在苏清越手边,又顺手为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这雨下得紧,夜里定是冷的,您快喝点莲子羹暖一暖,我去把前堂的灯熄了,再去后院看看药圃的棚子有没有漏雨。”

“去吧,小心脚下。”苏清越叮嘱道,指尖摸索着握住瓷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凉意。她知道阿竹一向细心,可医馆后院的那片药圃是她的心血,里面种着些喜暖的药材,若是被雨水淋坏了,着实可惜。

阿竹应了一声,转身拿起墙角的油纸伞,轻轻带上了前堂的门。雨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淅淅沥沥地打在医馆的瓦檐上,汇成水流顺着檐角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苏清越放下瓷碗,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雨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亥时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案几上的医书收好。自从接手这家医馆,她便没有一日清闲过。青阳城不大,可穷苦人多,病痛也多,许多人付不起高昂的诊金,便都来她这“素心医馆”求医。她从不推辞,常常是忙到深夜才能歇息。父亲临终前曾嘱咐她,医者仁心,不分贵贱,她一直铭记在心。

只是这份仁心,有时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前几日,就有两个泼皮无赖借口在医馆抓的药“无效”,闹上门来讹诈钱财。为首的那个叫王二,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看着就凶神恶煞;另一个叫李四,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跟着王二混饭吃的。两人在医馆前堂大吵大闹,推翻了药柜,还差点伤了来看病的孩童。

当时苏清越正在为一位难产的妇人接生,听到前堂的动静,也是心急如焚。还是阿竹急中生智,跑去巷口叫来了巡街的捕快,才把那两个泼皮赶走。可临走前,王二撂下一句狠话,说要让苏清越“好看”。阿竹吓得不行,劝苏清越找个靠山,或是暂时闭馆几日,苏清越却只是摇了摇头。她若闭馆,那些等着求医的病患怎么办?至于靠山,她一个孤女,又能去求谁?

苏清越并不知道,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一道目光正透过雨幕,落在医馆的窗棂上。那目光的主人,正隐在街角一棵老槐树下,周身被浓重的阴影包裹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乾珘靠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手中握着一把玄色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头顶的雨丝,却任由裤脚被溅起的泥水打湿。他穿着一身深色的锦袍,料子是上等的云锦,即便在夜色中,也能隐约看出其上暗绣的云纹,绝非寻常百姓所能穿得起。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下颌线紧绷,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正翻涌着冰冷的怒意。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一个时辰了。自从三日前偶然路过青阳城,看到苏清越在医馆前为穷苦人义诊的场景,他便再也移不开脚步。这个女子,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沉静气质,甚至连指尖那淡淡的药香,都如出一辙。他追寻了十世,跨越了百年光阴,终于在这一世,再次找到了她。

只是这一世的她,没了前世的荣华富贵,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盲眼医女,还要被那些地痞无赖欺辱。乾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前世他没能护她周全,让她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分毫。

他的目光扫过医馆的门楣,又落在前堂那盏摇曳的油灯上,眸色渐渐柔和了些许。至少,她还活着,还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不敢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他怕吓到她,更怕自己这跨越十世的执念,会给她带来新的灾祸。所以他只能隐在暗处,默默守护着她,像一个最忠诚的骑士,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就在这时,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乾珘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周身的气压也骤然降低,连周围的雨丝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他认得这两个人,正是前几日来医馆讹诈的王二和李四。

王二和李四缩着脖子,躲在油纸伞下,东张西望了半天,确定巷子里没人,才猫着腰朝医馆后院的方向摸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走路的时候,油布包碰撞在一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显然里面装的是液体。乾珘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已然明白了他们的意图——纵火。

这两个泼皮,当真是歹毒至极。不过是讹诈未遂,竟然就想出如此阴狠的招数。医馆后院不仅种着药材,还堆着不少柴火和干草,一旦被点燃,火势必然蔓延,前堂的苏清越和阿竹,恐怕都难以脱身。

乾珘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身边的阴影中,瞬间浮现出几道黑色的身影,这些人都是他培养多年的暗卫,个个身手不凡,忠诚不二。他们单膝跪地,低着头,等待着乾珘的指令。只要乾珘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立刻冲出去,将那两个泼皮碎尸万段。

但乾珘却迟迟没有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医馆前堂的那盏油灯上,灯光下,苏清越的身影依旧端坐,平静得如同古井。他不想因为这两个泼皮,打破她此刻的安宁,更不想让她知道,这世间有如此险恶的人心。他要做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所有的危险都一一清除,让她永远活在阳光之下。

于是,乾珘只是对着暗处的暗卫做了一个手势——擒住,不留声,处理干净。

暗卫们心领神会,身形如鬼魅般掠出,动作迅捷无声,脚下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们常年在黑暗中行走,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悄无声息的突袭。

此时的王二和李四已经摸到了医馆后院的墙角。后院的墙不高,只有一人多高,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只是如今已是秋末,藤蔓早已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王二放下手中的油布包,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开始撬墙上的砖块。他打算在墙上撬出一个洞,然后将桐油倒进去,再点火烧了整个后院。

“二哥,你说这瞎子会不会还没睡啊?”李四缩着脖子,紧张地四处张望,声音压得极低,“要是被她发现了,咱们可就完了。”

“发现个屁!”王二啐了一口,手上的动作不停,“这都亥时了,那瞎子肯定早就睡死过去了。再说了,就算她没睡,她也看不见,怕什么?等咱们把火点着了,拍屁股走人,到时候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可是……巡街的捕快会不会过来啊?”李四还是有些害怕,他之前被捕快抓过一次,在大牢里待了三天,那种滋味他可不想再尝了。

“你傻啊?这么大的雨,捕快早就躲在铺子里烤火了,谁会出来巡街?”王二不耐烦地说道,“快点帮忙,把桐油倒进去,咱们赶紧走。等火一烧起来,这医馆就没了,那瞎子也活不成,看她还怎么跟咱们作对!”

李四被王二这么一骂,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放下油布包,解开上面的绳子,露出里面装着桐油的陶罐。桐油的气味刺鼻,在雨水中也能清晰地闻到。

王二终于把墙上的砖块撬松了,他用力一推,砖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他探头朝里面看了看,后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几间柴房的轮廓隐约可见。

“成了,快把桐油递过来!”王二压低声音说道,伸手去接李四手中的陶罐。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旁边的屋檐上跃下,手中的短刀轻轻一划,王二握着短刀的手腕瞬间便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王二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被黑影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泥水里。

“谁?!”李四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转身逃跑,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另一道黑影抓住了后颈。黑影的手指微微用力,李四的脖子就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他的声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惊恐。

王二从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刚想喊救命,就被最先出手的黑影捂住了嘴。黑影的掌心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死死地捂住他的口鼻,让他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王二拼命地挣扎着,手脚乱蹬,可他的力气在黑影面前,就像是蝼蚁撼树一般,根本无济于事。

“聒噪。”黑影冷冷地说了一句,手中的短刀在王二的下巴处轻轻一挑。只听“咔哒”一声脆响,王二的下巴就被卸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其他的暗卫也纷纷围了上来,他们动作麻利地将王二和李四捆成了粽子,用破布塞住了他们的嘴。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功夫,两个泼皮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被拖入了深沉的雨夜之中,只留下地上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乾珘依旧靠在老槐树下,目光平静地看着暗卫们处理完一切,然后悄然退入黑暗之中。他抬手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袍,转身朝巷口走去。他知道暗卫们会处理好后续的事情,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更不会让人查到他的头上。

走过医馆门前的时候,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前堂的油灯依旧亮着,苏清越似乎正在收拾东西,偶尔能听到她翻动瓷碗的轻响。他的唇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只要她安好,一切就都值得。

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栈时,已是子时。客栈的掌柜早已睡下,是店小二打着哈欠为他开的门。“客官,您可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雨,您去哪了?”店小二一边为他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今日城里可不太平,听说东市的赌场里,一群人打起来了,闹得可凶了。”

乾珘的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这定是暗卫们在为处理王二和李四做铺垫。“哦?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听赌场的伙计说,有两个泼皮在赌场里出老千,被人当场抓住了,然后就打起来了。听说那两个泼皮被打得可惨了,腿都被打断了,扔出了城外。”店小二绘声绘色地说道,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这两个泼皮也是活该,平日里就知道欺负老百姓,这下总算遭报应了。”

乾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将油纸伞放在门口。房间里暖炉正旺,驱散了周身的寒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医馆的方向。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一些,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想来明日定会是个晴天。

他就这样站在窗前,一直等到天光大亮。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青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将雨后的街道照得纤尘不染。远处的医馆终于打开了门,阿竹拿着扫帚走了出来,开始打扫门前的落叶和积水。

阿竹刚扫了没几下,就发现门口放着一捆湿漉漉的柴火。柴火捆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松针,显然是刚砍下来没多久的。“咦,谁这么早送柴来?”阿竹挠了挠头,满脸的疑惑。她四处看了看,街上除了几个早起的商贩,并没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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