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辞府远行 孤舟入江南(1/2)

惊蛰过后的京城,檐角还挂着残雪融化的冰棱,乾王府的观星台却已没了那日仪式的狼藉。卫峥让人将碎裂的紫檀法坛拆去,只留下汉白玉栏杆上淡淡的血痕,像一道刻进骨血的印记。乾珘每日清晨都会来这里站半个时辰,不是练他往日娴熟的流云剑法,而是闭目盘坐,循着玄机子所授的“清心诀”吐纳调息。

他的指尖搭在膝头,腕间包扎的纱布早已拆下,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内力在经脉中流转时,仍有滞涩之感,像是被细密的蛛网缠绕,可心口那股魂灵撕裂般的剧痛,却在每日三次的养魂草汤药与清心诀的双重滋养下,渐渐化作了绵长的钝痛。玄机子说,这是魂体在自行修复,就像苗疆山林里被雷劈过的古树,只要根系未断,总有抽枝发芽的一日。

“王爷,晨露重,您身子还虚,仔细着凉。”秦忠的声音从阶梯口传来,老管家捧着一件素色锦袍,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晨间的宁静。他跟在乾珘身边三十年,从乾珘还是个束发少年时就伺候左右,见过他初入朝堂的意气风发,见过他平定边疆的铁血凛冽,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沉静的模样——往日那双总是含着锋芒的眸子,如今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有了几分江南水墨画的温润。

乾珘缓缓睁开眼,接过锦袍披在肩上。锦袍是秦忠连夜改的,褪去了往日的暗纹蟒绣,只在衣襟内侧绣了一朵极小的彼岸花,线色是极淡的银灰,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秦忠,”他开口,声音比往日低沉许多,带着刚吐纳完的平稳,“笔墨备好了吗?”

“备好了,就在书房。”秦忠的声音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王爷当真要写那份辞呈?您可知这一辞,就等于断了朝堂路?当年您为了护住月苗寨的消息,在金銮殿上硬抗陛下的诘问,连贬三级都没皱过眉,如今……”

“当年是为了权。”乾珘打断他,转身朝着书房走去,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底,“如今是为了人。”

书房里,狼毫笔悬在宣纸上,墨汁是新研的,带着松烟的清香。乾珘盯着那张铺展开的素笺,迟迟没有下笔。宣纸上空无一字,他的脑海里却翻涌着过往——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父皇狩猎,一箭射穿两只奔鹿,父皇抚着他的头说“吾儿有大将之风”;二十岁,他挂帅出征,平定漠北叛乱,班师回朝时,街道两旁全是跪拜的百姓,呼声震彻云霄;二十四岁,他领兵围困月苗寨,站在寨门外,看着云岫穿着圣女的红衣从寨中走出,眼神里的决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功绩,如今想来,都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尤其是月苗寨破寨那夜,火光染红了天际,他在乱军中看到云岫倒在祭坛上,手中还紧攥着那方绣了一半的彼岸花手帕,帕角沾着他的血——那是他前一日视察阵地时,被流矢划伤手指,无意间落在她竹楼里的。

“魂光互映,本源为引。”他轻声念出当年仪式上的咒文,指尖微微颤抖。玄机子说,他与云岫的魂脉本就因同心蛊相连,他强行撕开魂路,不仅伤了自己,更惊扰了云岫转世的魂灵。阿蘅那双空洞的眼睛,一遍遍在他脑海中浮现,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狼毫终于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第一个字是“臣”。辞呈的措辞极是恳切,没有提月苗寨,没有提同心蛊,只说自己“身染沉疴,夜不能寐,魂不守舍”,恐误了朝堂大事,恳请陛下恩准辞官,前往江南静养。他写得极慢,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仿佛要将过往的功过荣辱,都刻进这张薄纸里。

卫峥站在书房外,看着窗纸上乾珘伏案的身影,手中握着的剑鞘都被攥得发烫。他刚从城外的训练营回来,带来了四名死士的名单——这四人都是当年跟着乾珘平定漠北的旧部,后来因伤退役,被乾珘安置在城外,如今听说王爷要远行,二话不说就赶了回来。

“卫统领,”秦忠端着一碗汤药从回廊走来,压低了声音,“王爷这心思,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咱们能做的,就是把后事安排妥当,别让他在江南有后顾之忧。”

卫峥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房的方向,眼神复杂。他跟着乾珘这么多年,早已将他视作信仰。当年乾珘执意要培育同心蛊,他虽不解却也全力配合;如今乾珘要放弃一切去江南赎罪,他能做的,依旧是追随。“王府的护卫我已经安排好了,留下的都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宗室那边派来的接管人,我也打过招呼了,不会为难秦管家。”

辞呈递上去的第三日,宫里来了旨意。不是皇帝的批复,而是宣乾珘即刻入宫面圣。秦忠捧着圣旨的手都在抖,卫峥则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生怕宫里有什么变故。乾珘却异常平静,换上一身素色朝服,连冠冕都未戴,只束了一根玉簪,便跟着传旨的太监出了府。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皇帝坐在龙椅上,手中捏着乾珘的辞呈,眉头紧锁。他比乾珘年长十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君臣,亦是兄弟。“阿珘,你老实告诉朕,这辞呈上的‘沉疴’,到底是身体的病,还是心里的病?”

乾珘跪在殿中,背脊挺直:“回陛下,身心皆病。”

“身心皆病?”皇帝将辞呈扔在御案上,声音提高了几分,“当年你被毒箭射穿肺腑,躺在床上三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要辞官的话。如今只是偶感风寒,就要撂挑子?你可知朝中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你这一退,朕的左膀右臂就没了!”

乾珘没有抬头,声音依旧平静:“陛下身边人才济济,臣早已是朽木一根。当年臣平定漠北,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臣请辞,是为了偿还旧债。这债若不还,臣日夜难安,终究会误了陛下的大事。”

皇帝沉默了。他盯着乾珘的背影,想起了三年前月苗寨之事。当年乾珘以“苗寨私藏凶蛊”为由出兵,事后却只上报了“平定叛乱”,对寨中圣女的下落绝口不提。他虽有疑虑,却因乾珘的功绩而未曾深究。如今想来,那所谓的“旧债”,恐怕与月苗寨脱不了干系。

“你要去江南?”皇帝的声音缓和了几分,“朕准你辞官,但有一个条件——每隔三个月,必须给朕写一封书信,报个平安。江南水患频发,地方官若是有异动,你也得暗中帮朕盯着。”

乾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更没想到会交给自己这样的差事。

“你别以为朕是放你去逍遥。”皇帝叹了口气,“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交给别人朕不放心。你在江南静养的同时,就当帮朕看着点地方。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朕给你的兵符还在,随时可以调动江南的驻军。”

乾珘叩首在地:“臣,谢陛下恩典。”

从宫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玄机子不知何时站在王府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罗盘,罗盘的指针正对着乾珘的方向微微转动。“王爷,陛下准了?”

“准了。”乾珘点了点头,看着玄机子,“道长要与我同行?”

“老夫当年欠纳兰圣女一个人情。”玄机子收起罗盘,“她当年封印凶蛊时,曾托我照看她的转世,如今你要去江南,老夫自然要跟着。况且,你的魂伤还未痊愈,路上若有变故,老夫也好有个照应。”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里一片忙碌。乾珘遣散了大部分仆从,给每人都发了足够的盘缠和安家费。那些跟着他多年的老仆,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尤其是负责打理他书房的张妈,从他束发时就伺候他笔墨,如今要分别,几乎哭晕过去。

“张妈,”乾珘亲自扶她起来,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儿子在苏州府当差,我已经写信给他了,你拿着这笔钱去投奔他,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张妈接过钱袋,哽咽着说:“王爷,您在江南要是缺人伺候,一定要派人来接老奴……老奴还想给您磨墨铺纸。”

乾珘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会的。”

卫峥则在忙着准备行装。他没有带太多的金银珠宝,只装了足够的干粮、伤药,还有乾珘常用的那把玄铁剑。四名死士也都换上了普通的布衣,乔装成商队的护卫,随时准备出发。

出发前一夜,乾珘去了密室。密室里的月苗寨泥土已经有些干裂,当年云岫留下的那株干枯的彼岸花,依旧插在角落里的陶罐里。他走到陶罐前,轻轻抚摸着花瓣,仿佛又闻到了苗疆彼岸花田的香气。

“云岫,我要去江南找你了。”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一次,我不会再逼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如果你不愿意认我,我就一直守在你身边,直到你愿意原谅我的那一天。”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银质蛊盒,打开盖子,同心蛊已经恢复了不少生气,黑色的身体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他割开手指,滴了一滴精血进去,看着蛊虫兴奋地扭动,眼中满是温柔。“你要帮我找到她,好不好?”

走出密室时,秦忠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王爷,这是老奴给您准备的东西,您带上吧。”

乾珘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叠银票,还有一块令牌——那是乾王府的令牌,凭此令牌,在大江南北的乾记分号都能支取钱财,调动人手。“秦忠,王府的开销……”

“王爷放心,”秦忠打断他,“王府的产业每年都有盈利,足够支撑开销。这些钱您拿着,在江南用钱的地方多,别委屈了自己。”

乾珘看着秦忠,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却依旧像一座山一样,为他撑起后方的一切。他鼻子一酸,上前抱了抱秦忠:“秦叔,辛苦你了。”

秦忠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老泪纵横:“王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老奴还等着给您办喜事呢。”

出发的那天清晨,京城下着蒙蒙细雨。天还没亮,王府的后门就停着一辆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家是卫峥提前安排好的,常年往返于京城和江南,为人可靠。乾珘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戴着一顶斗笠,掩去了容貌。玄机子、卫峥和四名死士也都乔装成商人的模样,跟在他身后。

秦忠站在后门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灯笼的光映着他苍老的脸。“王爷,一路保重!”

乾珘回头,对着秦忠拱了拱手,没有说话。他怕一开口,就会泄露自己的情绪。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冰冷刺骨,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转身踏上乌篷船,船家轻轻一点竹篙,船身缓缓驶离岸边,朝着城外的运河而去。

船行平稳,乾珘坐在船舱里,看着窗外的景色渐渐后退。京城的城墙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晨雾中。玄机子坐在他对面,煮着一壶热茶,茶香袅袅。“王爷,你可知月苗寨的圣女,为何代代都要守护彼岸花?”

乾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当年只知道云岫是月苗寨的圣女,却从未深究过圣女的职责。

“彼岸花,在苗疆被称为‘魂归花’。”玄机子倒了一杯茶,递给乾珘,“月苗寨的祖先认为,彼岸花是连接阳间与阴间的纽带,圣女的职责,就是通过彼岸花,引导寨中逝去的魂灵安息。纳兰圣女当年,不仅要引导魂灵,还要守护寨中的凶蛊——那凶蛊是苗疆百年前的一位妖人所炼,以人魂为食,若是出世,必将为祸人间。”

乾珘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茶水溅了出来。他终于明白,当年云岫为何会选择献祭自己——她不是被他逼死的,而是为了封印凶蛊,为了守护更多的人。

“当年你围困月苗寨,纳兰圣女本可以用凶蛊逼退你的军队。”玄机子继续说道,“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一旦凶蛊出世,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百姓。她选择献祭自己,用自己的魂灵封印凶蛊,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慈悲。”

乾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滴在茶杯里,与茶水融为一体。他想起当年破寨后,在祭坛上看到的那一幕——云岫躺在血泊中,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他当时以为那是嘲讽,如今才明白,那是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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