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盐(1/2)
扬州的秋,来得比北地温存许多。没有肃杀的西风,没有枯黄的落叶,只有白日里依旧黏稠的暑气,到了夜间,才被秦淮河上飘来的水汽浸润得柔润了些。月色透过府衙后院那几株老桂树的枝叶,洒在青砖地上,斑斑驳驳,像是谁不经意打翻了一地碎银。
林如海府的书房里,灯火却亮得正旺。
这书房不大,陈设也简。靠墙一溜书架,垒满了线装书和卷宗;临窗一张花梨木大案,文房四宝俱全,案头堆着几摞待批的文书;墙角摆着个青铜瑞兽香炉,里头燃着淡淡的檀香——不是寻常官员爱用的浓烈沉香,这香味清冽,带着些许苦意,倒合了主人的脾性。
林如海坐在案后,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直裰,外罩件石青缎面夹袄。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花白,但一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下首坐着的张梭。
“此次筹粮,多亏贤侄从中调度周旋,方能如此顺利。”林如海提起紫砂壶,为张梭续了茶,“三十万石粮,五十万两银,十日之内备齐发运这般效率,便是老夫在户部时,也未曾见过几回。”
张梭连忙欠身:“林大人谬赞了。晚辈只是依例办事,真正劳心劳力的,是扬州府上下诸位同僚。”他抬眼,目光诚恳,“若无大人坐镇统筹,协调各州县,调度仓廪,晚辈便是再有三头六臂,也难成其事。”
这话说得妥帖。既谦逊,又把功劳归了该归的人。林如海眼中笑意深了几分,摆摆手:“你我之间,不必这些虚礼。”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感慨,“说起来,前些日子收到政公书信,言道贤侄新科高中,外放扬州,老夫便知圣上用意深远。今日一见,果是少年英才,政公没有看错人。”
提到贾政,张梭神色更恭谨了几分:“贾公待晚辈如子侄,谆谆教诲,不敢或忘。临行前,贾公还特意嘱咐,说到扬州后,定要拜见林大人,多多请教。”
“存周太客气了。”林如海笑道,又从案头取过另一封信,“还有珝哥儿的信,那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倒细。信里还问起扬州盐政现状,说是读书时有些疑问,想听听实务之人的见解。”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长辈的慈爱与无奈,“这孩子,总是问些超乎年纪的问题。”
张梭也笑了:“三公子确非常人。在国子监时,便常有惊人之语。晚辈离京前,他还特意来送,说了些……很有意思的话。”
“哦?他说什么?”
张梭沉吟片刻,缓缓道:“三公子说,盐铁之利,国之血脉。血脉通则国强,血脉滞则国病。而如今大周盐政之病,不在法度不善,而在……”他顿了顿,看向林如海,“在人心不古,在利益盘根。”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许久,才长叹一声:“珝哥儿……看得透彻。”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衬得这寂静愈发沉重。
“贤侄来扬州也有数月了。”林如海忽然开口,语气郑重起来,“既任水使,盐政刑名也不在职责之内。不必与我一起趟这混水。”
“晚辈愚见,”他斟酌着词句,“虽晚辈为监水使,不该过问盐政之事,但盐政之事,乃国家钱粮大依靠,也是民生之事,望林公听晚辈胡说几句。”
林如海点点头,很是欣赏张梭这股子劲,说道“但讲无妨。”
扬州盐政,积弊已深。表面看,是私盐泛滥,官盐滞销。实则……”他抬眼,目光清亮,“是盐商、官吏、乃至地方豪强,结成了铁板一块的利益网。官盐定价高,私盐价廉,百姓自然趋之若鹜。而私盐之利,七分入盐枭口袋,三分……怕是流进了某些人的袖里。”
他说得直白。林如海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还有盐引。”张梭继续道,“朝廷发下的盐引,本该是盐商纳粮、纳银后领取的贩盐凭证。可如今,盐引倒卖成风。真正运盐的拿不到引,拿到引的却不运盐,只将引子层层转卖,坐收其利。盐课因此大减,国库空虚,而某些人……却富可敌国。”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缓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微凉,入口苦涩。他放下盏,才缓缓道:“贤侄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你知道这铁板一块,究竟有多厚么?”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厚厚的册子,摊开在案上。那是一本盐课账册,纸页泛黄,墨迹深深。
“扬州府辖下,大小盐场二十七处,盐井四十余口,每年额定产盐二百四十万引。”林如海手指划过册上一行行数字,“可去岁实际入库盐课,折合盐引不过一百七十万。那七十万引的盐,去了哪里?”
他抬头,看着张梭:“去了私盐贩子手里,去了盐商暗仓,也去了……”他手指在“损耗”“漂没”几个词上点了点,“这些名目下面。”
张梭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眉头紧锁:“难道就无人稽查?”
“稽查?”林如海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盐课司、巡检司、乃至府衙、县衙,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指着这盐利吃饭?你查,便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他合上册子,声音低沉:“老夫上任三年,不是没想过整顿。可每一次,刚有动作,便有各种阻力——盐商联名上书,言说‘市易不易’;地方乡绅请托,说是‘民生艰难’;甚至省里、京里,都会有人递话,让‘谨慎行事’。去年老夫想清厘盐引,不过动了三个小吏,第二日,便有三封弹劾奏章递到了都察院。”
张梭听得心头沉甸甸的。他虽知道盐政艰难,却没想到艰难至此。
“那……难道就任由这般下去?”他忍不住问。
林如海重新坐下,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许久,才缓缓道:“老夫这些年,也不是全无作为。盐场灶户的工钱,提了三成;盐船运丁的徭役,减了二成;各关卡勒索的‘常例’,也明令禁了几项。只是……”他摇摇头,“动不了根本。那铁板太厚,老夫这把年纪,这把骨头,撬不动了。”
他看向张梭,眼中带着复杂的意味:“贤侄年轻,有锐气,这是好事。但盐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欲速则不达,反受其害。
这话是提醒,也是告诫。张梭听懂了。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林大人,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铁板虽厚,却非铁板一块。”张梭目光灼灼,“盐商有大小之分,官吏有清浊之别,豪强也有强弱之差。利益虽同,心思却未必齐。若能从内部分化,寻其破绽,或可……”
“分化?”林如海挑眉。
“是。”张梭点头,“比如盐引倒卖,最大的获利者是谁?是那些不事生产、专事倒卖的‘引商’。而真正运盐的‘运商’,反而利润微薄。这两者之间,岂无矛盾?再如盐课司官吏,有贪墨的,也必有清正或不得志的。若能……”
他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门房略带慌张的通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