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玉不为金(1/2)

贾珝这几日被禁足家中,倒难得清净。东小院里,老槐树的浓荫遮去了大半暑气,只余蝉声透过叶隙,慵懒地拖长了调子。他坐在窗下看书,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院子角落里,春叶正指挥两个小丫头晾晒书箱,夏日的阳光把那些旧书页晒出一股干燥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三哥哥!”

清脆的喊声打破了院里的宁静。贾珝抬头,便见湘云像只欢快的雀儿,提着个朱漆食盒跑进来,后面跟着黛玉,步子轻缓些,手里也拎着个小巧的提篮。

“听说三哥哥这几日闷在屋里,我们做了些点心送来。”湘云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揭开盖子,里头是几样精致糕饼:

荷花酥、绿豆糕、杏仁佛手,摆得整整齐齐。

黛玉也把提篮放下,声音轻轻柔柔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些寻常点心。三哥哥若不嫌弃,尝个新鲜。”

贾珝放下书,起身笑道:“两位妹妹有心了。”他拈起一块荷花酥尝了,外皮酥脆,内馅清甜,点头赞道,“好手艺。比外头铺子里卖的还强些。”

湘云得了夸,眼睛弯成月牙,又问:“上次给三哥哥做的那件褂子,可还合身?若哪里不妥,我拿去改改。前些日子你总不在家,我都寻不着机会问。”

“合身,正好。”贾珝温声道,“妹妹费心了。”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宝钗领着宝玉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探春、惜春。宝玉一进门就嚷:“可算寻着了!我说去寻妹妹们到妙玉师父那儿吃茶,到处不见人,原来都躲到珝三弟这儿来了!”

宝钗含笑向贾珝点点头,才道:“是我们叨扰了。原是想邀林妹妹、云妹妹去栊翠庵品茶的,既然三弟也在,不如一同去坐坐?妙玉师父茶道精绝,等闲不示人,今日难得她心情好,说愿与我们论茶。”

贾珝挑眉:“妙玉?就是老太太请进府的那位居士?”

“正是。”宝玉抢着道,“妙玉师父真真是个妙人!佛法精深,茶道更是了得!三弟你是没尝过她烹的茶,那滋味……啧,比什么琼浆玉液都强!”

贾珝倒真有几分好奇。他听说过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传闻性子孤高,不轻易见人。曹公对她的提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这首短短二十字的判词,精准概括了妙玉一生的核心矛盾与结局。

·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是对妙玉身份与心境矛盾的深刻揭示。“洁”既指生活中的清洁癖好(如对刘姥姥用过的杯子欲弃之),也指佛教意义上的清净无染。“空”指佛家追求的四大皆空。妙玉虽遁入空门,却未能割舍对宝玉的情感、对雅趣的执着,其内心并未达到真正的“空”境。

·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直接预言了她的悲剧结局。“金玉质”点明她出身高贵、品性不凡,与“终陷淖泥”形成强烈对比。这“泥淖”并非仅指被贼人劫掠的世俗污浊(高鹗续书的处理),在曹雪芹原意中,更可能象征着她无法摆脱的、与自身追求相悖的污浊现实环境。

既然宝钗相邀,去看看也无妨。

“那便叨扰了。”他刚应下,却听黛玉轻声道:

“你们去罢,我就不去了。”

众人都是一愣。宝玉忙问:“好妹妹,这是为何?”

黛玉垂着眼,手里绢子无意识地绞着:“有些乏了,还是不扰各位兄弟姐妹的兴致了。”

贾珝看着黛玉。她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但眼睫低垂时,那一闪而过的疏离与倦意却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隐约听到的传闻,黛玉似乎与妙玉有过龃龉。

宝钗柔声劝道:“林妹妹既乏了,去坐坐也好,吃盏茶解解乏。栊翠庵清凉,比屋里闷着强。”

湘云更是直接抱住黛玉胳膊摇晃:“好姐姐,一起去嘛!你不在,多没意思!”

黛玉被她们缠得无法,又见众人都看着她,终究轻轻点了点头:“罢了,那就去吧。”

一行人往园子东北角去。穿过竹林小径,暑气顿消。栊翠庵掩在翠竹深处,白墙灰瓦,门楣上悬着一块素匾,上书“栊翠庵”三字,字迹清瘦孤峭。庵前一方小池,几尾红鲤悠然游弋,池边老梅虽未开花,枝干却苍劲如铁。

“倒是个清幽所在。”贾珝环视四周,心中暗忖。只是这清幽里,透着一股刻意雕琢的孤绝,像是有人刻意把自己与这红尘隔开,却又忍不住要在这隔开的地方,摆出最精致的姿态。

小丫头进去通报,片刻后出来,福身道:“师父请各位进去。”

众人进了庵门。前院不大,青砖铺地,一尘不染。墙角几丛芭蕉,叶子上还沾着晨露。正殿供着观音,香案上青烟袅袅。妙玉却不在殿中,小丫头引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到了后院。

后院更显幽静。一方石砌小池,池水清澈见底,几片荷叶浮在水面。池边一株老梅树下,设着石桌石凳。妙玉就坐在那里,面前摊开一套茶具。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素绉禅衣,外罩浅青比甲,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插一支乌木簪。见众人进来,她只略抬了抬眼,手中动作不停:“坐。”

一个字,清清冷冷。

宝玉忙笑着介绍:“妙师,这是我三弟,贾珝。前些日子一直在外读书,今日才得空。”

贾珝拱手:“见过妙玉师父。”

妙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淡,像秋日潭水,不起波澜,却寒意浸骨。她微微颔首:“三公子。”

算是见过礼了。

众人落座。石凳冰凉,小丫头忙给每人垫了蒲团。妙玉不再说话,只专心烹茶。取水、温盏、投茶、注水……每一个动作都极缓,极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茶香随着水汽蒸腾起来,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香。

宝玉看得入神,忍不住赞道:“妙师这手法,真真是‘雪沫乳花浮午盏’!看着就是享受!”

妙玉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没接话,只将第一泡茶汤倾在茶盘里,重新注水,这才斟出数盏,分与众人。

“此茶名‘玉露’,生于云雾之巅,经霜更显清冽。”她淡淡道,“请。”

众人举盏。贾珝尝了一口,茶汤澄碧,入口微苦,旋即化作甘醇,确是好茶。只是这茶里,总觉掺着一股说不出的、刻意为之的“清高”。

宝玉已和妙玉聊了起来。从茶说到诗,从诗说到禅,又从禅说到“风骨”、“气节”。宝玉本就是杂学旁收的,此刻更是搜肠刮肚,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倒出来。

“……所以说,这品茶如品人。”宝玉说得兴起,“有些人就像这‘玉露’,看着清淡,实则内蕴悠长,非俗物能比。而有些茶,看着热闹,喝下去却是一股子烟火俗气,不堪入口。”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妙玉,满是倾慕。妙玉垂眸听着,唇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黛玉捧着茶盏,一直沉默。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宝玉那番话,她听在耳里,心里却像被细针刺了一下,她知道,宝玉这话虽是无心,但落在妙玉耳中,怕是要生出别的意味。

果然,妙玉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黛玉,缓缓道:“宝二爷说得是。这世间,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看似清雅脱俗,实则……”她顿了顿,没说完,只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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