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战事(三)(1/2)

夏中旬的国子监,像个巨大的蒸笼。号舍的窗棂被晒得发烫,手一碰就要灼伤似的。贾珝只穿着一件月白细葛布中衣,领口松着,仍汗出如浆。案头摊开的《春秋繁露》上,墨迹被滴落的汗水洇开,晕成一团团模糊的灰。墙角铜盆里冰块化了大半,只余些碎碴浮在水面,小厮春叶执着蒲扇拼命地扇,那风也是热的,裹着暑气扑面而来。

“三爷,这般热法,实在读不进去,不如歇会儿?”小厮额前都湿透了。

贾珝摆摆手,目光却不在书上。他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蔫蔫地卷着,蝉声有气无力,像被热浪煮软了骨头。这天气反常得紧,明明已过夏至,却一日热过一日,空气里总憋着股躁动,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似监生们平日里或拖沓或轻浮的步履,而是沉稳有节,带着文官子弟特有的规整。贾珝抬眼,便见黄樊推门进来。

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丝绦,手中握着一卷书。他额上微有薄汗,神色却比平日凝重,一进来便挥手让春叶退下,压低声音道:“贾兄,今日京里不太对劲。”

贾珝放下书卷:“怎么说?”

“家父昨夜被召进宫,寅时方归。”黄樊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碗凉茶,却不急喝,只握在手中,“今早我去请安,见书房里灯还亮着,几位兵部、户部的堂官都在,说话声压得极低。我隐约听见‘定山关’‘八百里加急’几个字。”

贾珝心头一动。

“你是说,北边要打起来了?”

黄樊点头,将茶一饮而尽:“十有八九。家父虽未明言,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重。我出来时,见门房堆着好几封火漆急报,都是从北边驿道来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还听说,五城兵马司今晨换了防,九门提督亲自坐镇德胜门。这阵仗,不像寻常边衅。”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春叶引着个小厮进来,是荣国府的人,满头大汗,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三爷,府里让送来的,说务必亲呈。”

贾珝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信是贾政写的,言简意赅:北境有变,朝廷或将用兵,令他在监中好生读书,无事莫出,静观其变。末尾添了一句府中诸事安好,勿念。

他将信递给黄樊。黄樊看完,苦笑:“看来是真的了。连贵府政老爷都这般郑重。”

贾珝沉默片刻,对春叶道:“这几日吩咐下去,咱们的人无事莫出监门。采买的事,让府里派人送来。”又看向黄樊,“黄兄也约束些,这节骨眼上,别惹麻烦。”

“我省得。”黄樊应了,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贾珝,“贾兄,你我皆是读书人,本不该妄议兵事。只是……家父常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戎事将起,不知圣人意欲何为?”

这话问得含蓄,贾珝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黄樊之父黄尚书是礼部堂官,最重礼仪规制。他这般问,实是在探询这场战事,在朝廷法理上的正当性,以及皇帝决心几何。

“若是不打,何必调兵遣将、封锁城门?”贾珝走到窗边,望着外头白花花的日头,“景阳钟都敲了,这是昭告天下此战,避无可避。”

黄樊跟过来,羽扇轻摇:“可夏日用兵,于礼不合啊。古来征伐,多选秋高马肥之时。北蛮此时南下,已失天时;我军若仓促应战,岂非……”

“岂非什么?”贾珝转头看他,目光平静,“黄兄,蛮子杀人悬首时,可曾想过合不合礼?定山关三千守卒曝晒城头时,可还能等秋高气爽?”

黄樊一怔,羽扇停在半空。

贾珝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黄兄之意。礼不可废,法度当循。可有些时候,刀架在脖子上,容不得咱们慢慢讲道理。”他顿了顿,“何况,此番怕是北蛮先坏了规矩。使节都杀了,还有什么礼可言?”

这话说得在理。黄樊沉默半晌,叹道:“贾兄说的是。是我想左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若真打起来,兵部怕是要从各府抽调子弟充入行伍,以壮声势。贵府乃开国勋爵,恐怕……”

“恐怕躲不过。”贾珝接话,语气平淡,“不过这事,自有府里长辈操持。我辈读书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沉心静气,莫要被外事乱了方寸。”

黄樊深深看了贾珝一眼。他点头道:“贾兄见地清明。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

送黄樊出门时,日头已偏西,但暑气未减半分。监舍长长的巷道里,一个人影也无,只有蝉声嘶鸣,一声急过一声。

“静观其变……”他喃喃自语。

小厮端了晚饭进来——一碟清拌黄瓜,一碗绿豆粥,两个芝麻烧饼。菜色简单,在这暑天里倒清爽。贾珝坐下用饭,却食不知味。

“三爷,”小厮一边布菜,一边小声道,“奴婢刚才去厨下,听见几个送菜的老苍头嚼舌根,说西城米价涨了三成,盐也涨了。好些人家在抢购囤积,铺子都挤满了人。”

贾珝筷子一顿:“府里呢?”

“府里倒还好,琏二奶奶前些日子就让人多备了三个月的米粮。只是……”小厮迟疑了下,“听说东府那边,珍大爷今儿个去了好几家银号,像是要兑现银。”

贾珝慢慢嚼着烧饼,没说话。贾珍这是怕战事一起,银票成了废纸?倒是精明。只是这精明,用错了地方——若真到了银票无用的地步,那大周也就完了,兑再多现银又有何用?

用过饭,天色已暗。监舍里点了灯,贾珝却读不进书。他推开窗,夜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拂在脸上,依旧闷热。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一声,两声……今夜的神京,不知有多少人无眠。

秦王府的书房,藏在后园竹林深处。夏日里,竹叶森森,挡住了大半暑气,只余穿林风过时的沙沙声,衬得四下里愈发寂静。

书房内却灯火通明。四角摆着冰鉴,大块的水晶冒着白气,将暑热隔绝在外。秦王李昀只穿着一件玄色云纹常服,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久久不语。

舆图是新的,墨迹犹鲜。上面用朱砂笔标出了定山关的位置,又往北延伸,勾勒出北蛮七部大致的活动范围。旁边小几上,摊着今日朝会的纪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纸。

“殿下。”

门外传来清朗的声音。秦王抬头,见诸安已到了。这位的谋士,穿着一身靛青道袍,手持羽扇,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

“先生来了,快请坐。”秦王起身相迎,亲自引诸安到客座,又吩咐侍卫,“看茶,用前日宫里赐的庐山云雾。”

诸安含笑落座,羽扇轻摇:“殿下连夜召见,可是为北境之事?”

“正是。”秦王回到主位,将朝会纪要推过去,“先生先看看。”

诸安接过来,就着灯光细读。他读得很慢,时而蹙眉,时而沉吟。待看到某处时,羽扇忽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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