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战事(二)(1/2)
贾赦从宫中出来时,已是寅初时分。轿子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四下里只有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响。夏日深夜的风本该是凉的,此刻吹在脸上却带着一股子黏腻的燥热,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憋着、焖着,随时要炸开。
他掀开轿帘一角,外头黑黢黢的,只几家高门大院门廊下还悬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雾里晕开,鬼火似的。路过宁荣街口时,他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巡夜兵丁比平日多了不少,一队队举着火把,甲叶子在寂静中哗啦作响——这是宫里敲了景阳钟后,神京城惯常的戒严。
“快些。”贾赦缩回轿里,心头突突直跳。那封血书上的字迹,还有皇帝那双冷得像冰窟的眼睛,在他脑子里轮番打转。三万北蛮骑兵……定山关……他虽不懂兵事,但也知道这不是小打小闹。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他坐了八年,从来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衔,何曾真想过要管打仗的事?
轿子在荣国府西角门停下。守夜的婆子早得了信,忙不迭开了门。贾赦下了轿,只觉得两腿发软,背上那层冷汗被夜风一激,凉飕飕贴着皮肉。
正房里还亮着灯。邢夫人显然没睡踏实,听见动静便迎了出来,身上只披了件藕荷色软绸寝衣,头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倦意。
“老爷回来了。”她上前接过贾赦脱下的官帽,又递上一只青瓷小碗,“先用碗酸梅汤解解暑气,冰镇过的。”
贾赦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那冰凉的酸甜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焦躁。他抹了抹嘴,一屁股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嘴里喃喃道:“坏事咯,坏事咯……战事又要起了……
邢夫人正蹲身替他脱靴,闻言手一顿:“战事?大周不是太平了十年么?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打仗?”
“妇道人家懂什么!”贾赦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北边的蛮子要打过来,难不成咱们伸着脖子让人砍?皇上连夜召集群臣,景阳钟都敲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
邢夫人被他呛了一句,也不敢多问,只默默伺候他更衣。褪下那身皱巴巴的官服,换上家常的细葛布褂子,又打来温水给他净面。烛光下,贾赦那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袋浮肿,额角的汗擦了又冒。
“老爷早些歇着吧,天都快亮了。”邢夫人铺好床褥,轻声劝道。
贾赦却坐在榻边不动,眼睛盯着跳动的烛火,半晌才道:“你先睡,老爷我还要……还要写个奏折,明日一早要递进宫里的。”
邢夫人心里冷笑。写奏折?嫁进贾家二十年,她何曾见过这位大老爷正经写过什么奏折?怕是又要往哪个新买的歌姬屋里钻。面上却不露,只温顺道:“那老爷别熬太晚,仔细身子。”说罢福了一福,自去里间睡了。
果然,听着里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贾赦便蹑手蹑脚起了身。他走到书案前,装模作样地铺开纸,研了墨,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半晌,却落不下一个字。写什么?写自己如何忠君爱国、愿为朝廷分忧?写京营如何兵强马壮、随时可战?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最后只胡乱涂了几行请安问圣的套话,便扔了笔,吹熄书案上的灯,悄悄溜出了正房。
夏夜的后院,花香浓郁得有些腻人。穿堂风过,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在地上投出鬼魅似的影子。贾赦熟门熟路地穿过月洞门,往西边小跨院去——那里住着他上月刚从扬州买来的歌姬,名唤媚儿,年方二八,弹得一手好琵琶。
小院里还亮着灯。贾赦推门进去时,媚儿正对镜卸妆,从铜镜里瞧见他,也不起身,只软软地唤了声:“老爷来了。”
“怎么还没睡?”贾赦凑过去,从背后搂住那截细腰。
“等老爷呀。”媚儿转过身子,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睇着他,“听说宫里夜里敲钟了,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不该问的别问。”贾赦手指抚上她光滑的脸颊,心里却想起皇帝那双眼睛,手不由一顿。
媚儿何等乖觉,见他神色不对,便不再多言,只起身去倒茶。她穿着件杏子红缕金纱寝衣,行动间衣袂飘飘,烛光透过薄纱,勾勒出曼妙的身形。贾赦看着,心头那点烦闷渐渐被另一种燥热取代。
管他什么北蛮南蛮,管他什么战事将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贾恩侯一个袭爵的闲散勋贵,懂什么打仗?领了这些年京营节度使的俸禄,不过是祖宗荫庇,真到了要上阵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他?
这么一想,心下便松快了。他接过媚儿递来的茶,呷了一口,顺势将人拉进怀里。
窗外,天色渐渐泛出灰白。夏日的黎明来得急,不过片刻工夫,东方便亮了起来。而荣国府这座百年公府,还在沉沉的睡梦中,浑然不知千里之外,烽烟已起。
翌日一早,荣国府便不太平了。
贾赦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昨夜宫里敲钟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各处。贾母那边天刚亮就得了信,是赖大管家连夜打探来的——虽不知具体,但景阳钟非比寻常,老太君活了七十多年,也只听过三回:一回是太祖驾崩,一回是太宗北伐,再就是今次。
“去,把大老爷请来。”贾母坐在荣庆堂正厅的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面色凝重。
邢夫人亲自去请的。贾赦宿醉未醒,被从媚儿房里挖出来时,头还疼得像要裂开。他胡乱洗漱了,换了身衣裳,哈欠连天地往荣庆堂去。
一进厅,便见满屋子人。王夫人、薛姨妈、李纨都在,连平日里不大露面的赵姨娘也立在角落。小辈里,宝玉、黛玉、宝钗、三春姐妹,一个不少。个个屏息凝神,厅里静得能听见外头树上的蝉鸣。
“给老太太请安。”贾赦勉强打起精神行礼。
贾母抬了抬眼皮:“坐吧。说说,昨夜宫里怎么回事?”
贾赦心头一紧,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北边有些不太平,皇上召集群臣商议……”
“不太平?”贾母手中的佛珠停了,“怎么个不太平法?景阳钟都敲了,你当是小事?”
“这……”贾赦额上冒汗。他不敢说血书,不敢说三万骑兵,只拣最轻的说,“就是北蛮有些异动,边关那边……有些摩擦。皇上英明,早有防备,已调兵遣将了……”
“调兵?”王夫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调哪里的兵?京营……也要动么?”
这一问,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贾赦身上。谁不知道,这位大老爷顶着京营节度使的名头?
贾赦如坐针毡,支吾道:“这个……皇上自有圣断。咱们做臣子的,听命便是。”
贾母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罢了,问你也是白问。”她转向满屋女眷,声音沉了下来,“你们都听见了。外头不太平,咱们府里更要谨言慎行。从今日起,各房管好自己手下的人,无事少出门,更不许在外头惹是生非。采买办事的,早了早回,不许在外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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