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治理小邦(2/2)

“那位新来的先生,怎么自己动手挖臭水沟?”“听说是殷都来的贞人老爷呢!”“贞人老爷也干这个?”

有人观望,也有人觉得有趣或过意不去,渐渐有一两个闲着的老人或半大孩子过来帮忙。瞻来者不拒,一边干活,一边和他们闲聊,解释疏通水沟对防止夏日蚊虫滋生、改善院周环境的好处。几天下来,一小段水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水流恢复,周围环境确实清爽不少。这小小的成功,让帮忙的人有了成就感,也让更多平民对这个“不一样的贞人”产生了兴趣和些许好感。

接着是病。时值初夏,天气渐热,城内果然开始出现零星的腹泻和发热病人。瞻利用这段时间在野外采集并辨认出的几种常见草药(如马齿苋、车前草、青蒿等),开始尝试为一些前来求助的平民进行简单诊治。他摒弃了繁复的咒禁仪式,只仔细询问症状,观察舌苔等,然后给予相应的草药汤剂或外敷,并叮嘱饮食卫生、饮水需煮沸等简单易行的预防方法。他的治疗手法朴素,态度耐心,且多数情况下(对于轻症)确有效果。消息渐渐传开,尤其是一些被腹泻折磨的幼儿家长,在尝试过他的药汤见效后,感激不尽。虽然仍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但“新来的瞻先生会看病,且不怎么收钱”的名声,慢慢在底层平民中流传开来。

瞻的这些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邑大夫子的耳目。

子起初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果然是弄草药的,到了边邑也不忘本行。与贱民厮混,挖沟看病,成何体统!”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先是负责城内治安和庶务的小吏癸,在一次例行汇报中,无意间提到:“……近来城东那片,因瞻先生带人疏通了那段废沟,蚊虫似乎少了些,几家有幼儿的人家,病也少了点,抱怨声没那么大了。” 子不置可否。

接着,在一次戎人小股骑兵于城外游弋、邑中气氛紧张时,子照例巡视城防,发现戍卒们虽然戒备,但士气并不高昂,对护佑城外田地里即将成熟的庄稼更是毫无信心。而当他路过城东时,却意外看到几个平民青壮,正自发地用土石加固一段低矮的院墙,还有人将一些陶罐、石块搬到屋顶,似乎在做简陋的防卫准备。这在以往很少见,平民多是听天由命或准备随时逃难。

子心中一动,叫来癸询问。癸禀报:“似是瞻先生平日与他们交谈时,提过几句如何利用房屋地形、简易器物防备小股贼人突袭、拖延时间等待戍卒……小民无知,倒听进去了几分,自己琢磨着准备。”

子沉默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被他轻视的“落魄贞人”,似乎在不声不响中,做着一些他未曾想到、或者说无暇顾及的事情——改善最细微的民生,凝聚最底层的人心,甚至潜移默化地提升一点民间的自保意识和能力。这些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在边邑这种地方,民心的向背、生存环境的细微改善,有时恰恰是决定能否坚持下去的关键。

数日后,当瞻将一份关于清淤加固主干土渠的详细方案(包括需用民夫数量、大致工期、分段施工建议、可能遇到的困难及应对)用简明清晰的文字呈送到子大夫案头时,子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

他仔细看完了那份远超他预期的、务实周详的方案,又抬头看了看站在下首、面色平静、衣袍虽旧却整洁的瞻,第一次用相对认真的语气问道:“先生此策,甚好。然工程所需民夫,恐影响农时与城防轮值,且粮饷……”

瞻拱手答道:“回大夫,下官估算过。可分两期,农闲时进行主要清淤,农忙间隙则组织少量人力分段加固险段。民夫可从受益田亩的农户中按比例征调,并以完工后优先使用渠水、减免部分相关劳役为激励。所需口粮,或可从往年节省的、因水渠不畅而歉收的虚耗中折算部分,亦可鼓励民夫自带部分干粮,邑府给予少许补贴。至于城防,工程期间可调整戍卒巡逻班次,重点警戒施工区域外围。”

思路清晰,考虑到了执行中的具体困难和激励方法,而非空谈。子心中最后一丝轻视消散了。他终于正视眼前这个人:这绝非一个只会空谈祭祀或摆弄草药的庸才,而是一个真正懂得观察、思考、并能提出切实可行办法的实干之才。在樠邑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才,远比十个只会诵读卜辞的贞人更有用。

“先生高才,此前……是本邑怠慢了。” 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此策甚善,便依先生所言,由先生总揽筹划,癸协理,尽快择日开工。至于先生居所、用度,即日起按邑中佐吏常例供给,一应所需,可直接向癸申领。”

这不仅仅是待遇的改善,更是一种认可和授权。瞻躬身谢过,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治理这个小邦,改善这里民众的生存境况,前路依旧漫长,困难重重。戎狄的威胁、资源的匮乏、根深蒂固的陋习……都是横亘在前的大山。

但至少,他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一个可以凭借自己的观察、知识和务实努力,真正为这片土地和人民做点实事的起点。外放的排挤,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到了一个更能直接施展所学的舞台。殷都的纷扰与失意,似乎被樠邑粗粝的风沙吹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踏实、也更具挑战的使命感。

他走出邑大夫府邸,看着樠邑昏黄的天空和低矮的城墙,心中默默道:芒,你看,你所求的“求真”、“求实”,并非全然无用。即便在这天涯边邑,也能生出细微的根须,或许……终有一天,能长出不一样的枝叶。而野狐岭中那位永恒沉睡的探索者,依然与这一切无关,他的时间,凝固在更早的探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