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外放边邑(2/2)

他逐一看向他们:“禾,你心思沉静,观察入微,于祭祀礼仪本已熟悉。如今风波渐平,你可沉下心来,精研礼器、牲仪,此道亦是根本,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只是……莫要完全忘了那些草木图谱,闲暇时,可暗中留心。”

“石,你聪敏善问,于望气观测确有天赋。如今科内风向如此,你当收敛锋芒,扎实学好观星测候之技,此乃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医道关联之想,可存于心,不必轻言。”

最后,他拍了拍柱厚实的肩膀:“柱,你敦厚实干,最是可贵。回到杂役中,未必是坏事。市井之间,民间疾苦,最是真切。若有心,可继续留意那些有用的土方、技法,暗中记下。他日……或许有用。”

他拿出三卷薄薄的、用细麻布精心包裹的木牍,分发给三人:“此乃我私下整理誊抄的部分医典精华,以及芒笔记中一些关键思路。内容简略,却是我等心血所聚。你等各自保管,切勿示人。闲暇时温习,不为炫耀,只为心中那一点‘求真’、‘求实’的火苗不灭。或许将来,时移世易,这些微末之学,能有重见天日、造福于人之时。”

三人接过木牍,如同接过千斤重担,又似捧着一簇珍贵的火种,眼圈都红了。

“记住,”瞻最后叮嘱,目光扫过三人年轻的脸庞,“无论身处何位,所司何职,心存一份对真实疾苦的关切,保有一份探究事理的清明,便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不枉芒先生当年的孤独探索。我此去边邑,并非终结。山水有相逢,或许……日后还有再见之日。”

暮色四合,荒祠的影子将他们笼罩。简单的告别,没有盛宴,没有仪仗,只有师徒四人深深一揖,互道珍重。然后,瞻转身,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背影挺直,走向西边那条通往未知边邑的漫漫长路。

三日后的清晨,殷都西门外。

一辆简陋的牛车,载着有限的行李和几件最基本的贞人祭祀器物。两名由贞人舍指派、明显不大情愿的老弱仆役跟着。除此之外,再无送行之人。秋风萧瑟,黄叶纷飞,景象凄凉。

瞻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色麻布衣,外面罩着代表贞人身份的素色罩袍,头发用木簪束得整齐。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殷都城郭,目光复杂,却无太多留恋。这里曾是他施展抱负、也遭遇挫败的地方;有他尊敬的先辈,也有排挤他的同僚;有未竟的事业,也有割舍不下的传承。

“走吧。”他平静地对车夫说道。

牛车吱呀呀地启动,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向西而去。车轮碾过落叶,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沙尘掩盖。

路途漫长而艰苦。越往西行,人烟越是稀少,景色越是荒凉。官道渐渐变得崎岖难行,有时甚至需要辨认前人留下的模糊车辙。他们经过了几个尚且算繁华的城邑,更多的是破败的村落和杳无人烟的荒野。秋风越来越烈,带着塞外的寒意。

途中并不太平。一次在穿过两山之间的狭道时,他们遭遇了十几个衣衫褴褛、手持简陋棍棒刀斧的流民(或许就是溃散的戎人小股或活不下去的边民)拦路。两名老仆役吓得瑟瑟发抖。瞻却异常镇定,他示意车夫停车,自己下车,亮出贞人符节,用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官话(夹杂着一些边地可能能懂的词汇)表明身份,并称前往边邑是为王事祭祀,安定地方,若伤害使者,必遭王师与神灵严惩。或许是他的气度,或许是“贞人”和“王事”的名头还有几分震慑,或许也是看他们实在没什么油水,那群人犹豫徘徊许久,最终骂骂咧咧地退入了山林。

有惊无险。瞻回到车上,面色如常,手心却微微汗湿。他知道,这只是边地艰险的初步体验。

他们也曾路过遭受过戎人袭扰的村落,断壁残垣,居民面有菜色,眼神惊恐麻木。瞻下车询问情况,得知村中不久前有数人死于冲突,更多人身受箭伤刀伤,缺医少药,只能硬熬,死者甚众。他心中沉重,利用车上有限的草药,为几位伤势较轻者做了简单处理,并告知了一些当地可能找到的、有止血消炎作用的野草。村民将信将疑,却也感激涕零。

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越过最后一道山梁,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一片低矮的、由夯土和石块垒成的城邑,矗立在一条浑浊河流的北岸。城墙不高,多有修补痕迹,戍楼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动。这就是樠邑。

牛车缓缓驶近。城门口,只有寥寥几名衣甲破旧的戍卒,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吏模样的人正在张望。看到牛车和瞻的装束,那小吏连忙上前,验看了符传,脸上挤出恭敬却又难掩疏离的笑容:“可是殷都来的瞻先生?在下邑中小吏‘癸’。邑大夫已知先生将至,正在府中等候。请随我来。”

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座荒凉、简陋、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尘土与紧张气息的边邑。这里,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栖身之所,也是他政治生涯跌入谷底后的新起点。

他没有太多时间感慨。牛车驶入低矮的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殷都的繁华、纷争、学术的探索与理念的碰撞,都被隔绝在了身后。眼前,是真实的边荒,是生存的挑战,也是……一个或许可以远离中枢是非、按照自己方式做点实事的、全新的、粗粝的舞台。

外放边邑,是排挤,是流放,但焉知不是另一种开始?瞻紧了紧身上的罩袍,迎着樠邑街道上卷起的干燥风沙,一步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