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王心渐衰(1/2)

妇好王后的陵墓封土最后一抔黄土被夯实,标志着那场震动天下的盛大葬礼终于落幕。殷都上空盘桓数月的悲声与祭烟渐渐散去,生活似乎重归原有的轨道。集市重新开张,作坊响起叮当,农田里农人开始准备春耕。然而,一种无形却切实可感的变化,如同早春尚未化尽的寒气,渗透进了殷都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王宫与贞人舍。

武丁王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依旧端坐于高处,接受四方奏报,发布王命。但所有近臣、侍从、乃至阶下的贞人卜官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王依旧威严,眼神却时常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空洞与疲惫;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些往日的果决与锐气,有时在听冗长奏报时会微微走神;那曾经挺直如松的背脊,如今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会几不可察地佝偻一瞬。

最明显的变化,在于王对占卜与祭祀的态度。

早年的武丁,重视卜筮,常亲自参与占断,将其作为了解天意、决策军国大事的重要参考,但始终保持着王权对神权的最终掌控与理性权衡。而如今,王对卜筮的依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近乎偏执。

任何稍显异常的天象——一颗稍亮的流星,一片形状怪异的云彩,一次并不罕见的月偏食,都会立刻引起王的关注,下令贞人舍彻夜占卜,反复问询“是否有祟”、“是否关乎宗庙社稷”。出征、祭祀、营造、任免等事务,无论巨细,必先求卜,且往往要经过多次、多人的占问,直到出现“吉”兆或相对“无害”的解释,方肯施行。有时同一件事,因龟甲裂纹不“理想”,或解释有分歧,占卜竟能拖延旬月之久。

贞人舍的压力陡然倍增。卜正大人须时常亲自入宫,应对王的垂询,解释那些有时模棱两可的卜兆。舍内各科贞人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在制备卜骨、举行占卜仪式、解读裂纹上,且需更加字斟句酌,因为王的追问往往异常细致,甚至带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怀疑。

一次,因春耕前夕连续数日阴雨,王忧心影响收成,命贞人舍连卜九次,祭祀了五位不同的自然神只与先祖,直到第十次卜得“旬日必晴,禾黍有秋”的兆象,方才稍稍安心。又有一次,西方边境传来小股戎人骚扰的军报,这本是常态,王却命贞人舍连夜卜问此次侵扰是孤立事件,还是更大阴谋的前兆?是否需调动重兵?应派哪位将领?龟甲烧灼过度,几乎碎裂,得出的结论依旧模糊,王盯着那些裂纹,良久不语,最终只是下令加强戒备,并未如以往般果断派兵清剿。

朝堂之上,微妙的变化也在发生。一些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官员,开始有意无意地将政务的拖延或问题,归因于“天意未明”、“占卜未吉”。某些需要承担风险的改革或决断,推进起来更加困难。而少数真正耿直敢言的旧臣,在敏锐察觉到王心绪与决断力的变化后,心中忧虑日深,进言时也愈发谨慎。

贞人舍内,气氛复杂。

一方面,王对卜筮的空前依赖,似乎提升了贞人舍的地位和事务的繁忙程度。另一方面,这种依赖背后透出的不安全感与迟疑,以及随之而来的、近乎苛刻的要求,让所有贞人,尤其是高层,感到如履薄冰。

卜正私下里对几位心腹贞人叹息:“王心系社稷,敬畏鬼神,本是明君之德。然过犹不及。如今事事皆卜,无异于将人间万机,尽托于龟骨裂纹与莫测天意。贞人之责,在于沟通天人,提供参详,而非替代王心决断啊。”

但这话只能在极小的圈子里说。面对王命,贞人舍唯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解读卜兆时,那些原本可能被视为“中性”或“有小咎”的裂纹,如今往往被倾向于解读得更加“温和”或“可禳解”,以免触动王敏感的心绪。祭祀的规格与频率也明显增加,贞人舍的库房里,祭祀用的礼器、酒醴、牺牲的调度记录,越来越厚。

这种整体氛围的转变,也悄然影响着偏安一隅的“医典编撰传习所”。

王后之逝带来的直接冲击已过,但王心渐衰、凡事皆卜的大环境,使得任何“非主流”的、尤其是不直接服务于占卜祭祀的实务,其生存空间受到了无形的挤压。资源(包括人力、物力、乃至上位者的关注度)更自然地向核心的占卜、祭祀活动倾斜。

瞻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申请补充一些用于研磨草药的细石臼、用于晾晒药草的竹匾、甚至只是多领几刀书写木牍的请求,批复得比以前缓慢,有时还会被打折扣。有司功的贞人委婉提醒:“瞻,如今舍内首要之务,乃应对王命卜祭。尔等编撰之事,虽亦是王命所嘱,然非当务之急。各类用度,还望节俭,勿要引人非议。”

非议确实存在。一些本就对“医典编撰”不以为然的贞人,如今更有了议论的由头:“王心忧虑,正需我辈精诚卜问,安定天心。彼等却终日摆弄草根树皮,于王业何益?”“耗费材物,做些无关痛痒的琐录,实不合时宜。”

压力也传递到了禾、石、柱三人身上。石一次去望气科借阅旧档,被一位同僚半开玩笑地调侃:“石,还在弄那些草叶图谱?不如回来正经学些观星望气,如今王常垂问天象,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能被王上青眼相看。” 柱则听到有杂役私下议论:“柱那傻大个,跟着瞻先生学那些,能有多大出息?你看王上现在看重的是什么?是能通神的大贞人!不如早点回来干活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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