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编撰医典(2/2)
一场在贞人舍内悄然而深入的“知识打捞”与“编撰奠基”工作,就此展开。
瞻首先带人仔细清理了陈远(芒)生前居住的那个狭小居所和常用的工位。居所内陈设极其简单,几乎一无长物,显然在“失踪”前已有安排。但在工位一个不起眼的、垫桌脚的木匣夹层里,他们发现了几捆用皮绳系着的细长木牍和若干片刻有字迹的骨片、陶片。
木牍上的字迹细小而工整,用的是硬质刻刀而非毛笔,内容庞杂:有星宿运行与节气变化的推算草稿;有不同形状日晕、月晕的观测记录与后续天气验证;有几种常见草药(如艾、蒿、蓟、菖蒲)的采集时节、外形描述与简单用途猜测(“燃之可驱蚊虫”、“捣敷可缓肿痛”、“煮水气辛烈,或可通窍”);甚至有一份简略的人体部位名称列表,旁边标注了祭祀科《牲脏图说》中对应的牲畜脏器名,显然是在进行比对学习。
骨片和陶片上的记录更零碎,有些像是突发灵感的速记:“金风起时,咳喘小儿多,或与燥气有关?”“伤口溃脓,敷以湿泥(特定河畔之泥),似有收敛之效,然不明其理。”“某仆夜盲,令食豚肝,旬日稍愈,肝或与目有关?”
这些文字,没有神秘主义的卜辞,没有向鬼神祈祷的仪式,只有冷静的观察、朴素的尝试和略带困惑的思考。在充斥着“唯若”、“祟”、“祷于某祖”的贞人舍语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闪烁着另一种务实求真的微光。
瞻仔细翻阅着这些笔记,心中感慨愈深。芒的探索是孤独而零散的,但方向却隐隐指向王命所期望的“究疾病之理”。他将这些木牍骨片小心收好,作为重要资料。
接着,瞻开始寻访。他找到了当年那个被陈远救治的仆役,仆役手臂上还留着淡淡的疤痕,他比划着回忆:“芒先生当时扯了些墙角蛛网,又从他随身小囊里倒出些灰绿色的细粉,混在一起,按在伤口上,凉飕飕的,血很快就止住了。后来也没发烫溃脓,长得挺好。那粉……闻着有草味,还有点腥气,不知是啥。”
瞻详细记录,并问:“后来可曾再见他用过?或告知你那粉末是何物?”
仆役摇头:“芒先生话不多,用完只说让我别沾水。后来我再受伤,想求点那粉,他已经……不在了。”
瞻又找到曾与陈远交流过草药知识的医卜科学徒。学徒回忆:“芒师兄确实问过不少草药的事,他不只问祭祀禳灾用的,更问哪些是百姓日常能采到、能治头疼脑热腹泻的。他好像自己试过一些,有一次还问我,如果两种药草一起煮,效果会不会不同……这在咱科里很少想,通常都是按古方或卜辞指示的单味使用。”
点点滴滴的回忆汇聚起来,逐渐拼凑出一个不同于寻常贞人舍成员的、对现实疾苦怀有朴素关切并默默尝试用理性方法去应对的形象。虽然这些尝试规模小、不成系统,但其精神内核,却与武丁王要求编撰实用医典的意图,有着微妙的契合。
与此同时,在奖赏的激励下,贞人舍内也陆续有人呈报所知。一位老家在东山附近的杂役,提供了家乡人用某种树皮煎水退热的方法;一位祭祀科的老贞人,贡献了家族流传的、用于缓解腹痛的按摩手法(虽夹杂着祝由词);望气科有人结合节气,提出了“春防风、夏防暑、秋防燥、冬防寒”的养生避病原则雏形。
瞻将所有收集到的资料——包括从各科汇总来的零散记载、陈远的笔记、口头寻访记录、新征集的验方——分门别类进行初步整理。他设立了几个大类:形体认知(主要来自祭祀科牲脏图说和陈远的比附)、天地气令与疾病(望气科理论)、草药与方剂(零散验方和陈远笔记)、外伤处理(陈远案例和零星记录)、咒禁与心理(卜医科传统)。
整理过程异常繁琐,矛盾之处甚多。同样的症状,不同来源可能给出截然不同的解释和治法;草药名称各地叫法不同,需仔细核对实物;咒禁之法往往语焉不详,难以验证效果。瞻不得不扮演起辨析和质疑的角色,他召集提供者反复询问细节,尝试寻找共同点或可验证的部分。
在这个过程中,陈远那些简朴的、注重观察和尝试的笔记,无形中成了某种“祛魅”的参照。瞻开始有意识地将那些充满鬼神色彩、无法验证的“疗法”暂时搁置或仅作为附录,而优先整理那些有具体操作描述、有(哪怕是个案)效果记录的方技。他甚至开始尝试模仿陈远的思路,对某些验方提出假设:“此方用于腹泻,其中某味药常见于潮湿之地,或与祛湿有关?”
数月之后,一部粗糙但结构初现的“医典”雏形,以一堆经过初步归类、誊写在统一规格木牍上的文稿形式,呈现在卜正面前。
这还不是真正的“典”,更像是一部资料长编,但它已经有了清晰的分类,有了从实际中来(哪怕是零碎)的案例,有了不同于单纯占卜祈祷的、试图寻找世间规律的努力方向。尤其重要的是,它证明了在贞人舍内部,确实可以挖掘和整合出服务于现实医疗需求的知识。
卜正翻阅着这些凝聚了瞻等人心血的木牍,良久不语。他看到了其中的生涩、矛盾与不足,但也看到了那份难得的务实开端。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如何向武丁王回禀的扎实依据。
“以此为基础,可向王复命了。”卜正最终开口道,“王命编撰,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乃初辑,足显我舍奉命而行之诚与所得之实。后续当时常增补、修订、验证。瞻,此事你颇有章法,便由你主持续辑之事。可于舍内择一二聪颖稳重心细者,专司此务,渐成常例。”
“是。”瞻应道,心中却不禁再次想起那个提供了最初灵感和独特思路的、已逝的年轻工卜。若芒还在,以其心性才智,于此编撰之事,想必能做得更好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贞人舍的医典编撰工作,在武丁王的意志推动下,在瞻等人的具体操持下,就此步入了一个虽缓慢却持续的制度化轨道。那些来自陈远(芒)的零星笔记和案例,如同几颗悄然投入知识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潭水的某种流向,为其注入了些许朴素的、观察与实证的微澜。
而在野狐岭的寂静洞穴中,沉睡的陈远,对他无意中播下的这些种子,以及它们正在贞人舍内引发的、缓慢而深远的变化,一无所知。他的时间,依旧沉睡在永恒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