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贞人的荣耀(1/2)

城南墙根下的土屋,低矮、潮湿,终年难得见足阳光。但对于陈远而言,这正合他意。不起眼,流动人口多,邻里多是朝不保夕的苦力、小贩、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无人会深究一个独居“退伍辅兵”的过往。他用安家钱购置了必要的陶制炊具、一张粗陋的木榻、几卷草席,以及一些廉价的麻布和工具,便在此安顿下来。

他刻意保持了“芒”这个身份的一些外在特征:沉默寡言,偶尔流露出山民特有的木讷和固执,对殷都的繁华保持着恰当的好奇与疏离。白日里,他有时会背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木工或陶工工具,去坊市间转悠,接一些修补陶罐、木器,甚至打造简单农具的零活。他的手艺扎实,要价公道,很快在附近几条街巷有了点小名气,都知道墙根下新来了个话少活好的“芒师傅”。

偶尔,他也重操“旧业”,为一些看不起病、或信不过官医的穷苦人处理些简单的疖疮、骨折、腹泻。他用的是军中带来的、经过改良的殷地草药方子,效果往往比那些赤脚巫医的符水要强些,且分文不取,或只收些许食物。这让他赢得了底层街坊的感激,但也仅此而已。他小心地控制着“医术”的显露程度,绝不处理重症,也绝不透露任何超越时代的见解。

生活看似平静地嵌入殷都的市井肌理。但陈远心中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身体深处那沉睡的召唤,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河,声势一日比一日浩大。白日里突如其来的眩晕和嗜睡感越来越频繁;夜间,那些关于漫长黑暗与虚无的梦境也越来越清晰。他估算,距离彻底被拖入下一次长眠,可能只有一年,甚至更短。

他需要一个比“流浪匠人”更稳固、更便于隐藏和安排后事的身份。再次“意外身亡”并转移?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南,缺乏像陶羊或军中同伴那样的掩护者,操作起来风险极大。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一次沉睡的周期可能更长,需要的准备也更复杂。

就在他暗中筹划,考虑是否要再次“远行寻矿”或“投奔远方亲戚”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春末的午后,陈远刚为一个卖炊饼的老汉修好被顽童撞坏的独轮车轱辘,接过两个热腾腾的饼子作为酬谢,蹲在自家土屋的门槛上慢慢吃着。几个穿着整齐麻布深衣、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位中年文士,穿过杂乱肮脏的街巷,停在了他的门前。

为首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目光沉静,正是傅说身边那位曾去过军械备造所、也曾在后营询问过伤员情况的随从谋士,名唤“子衍”。陈远在随军时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傅说颇为倚重的文吏之一,负责文书起草和部分人事考绩。

“可是芒师傅?”子衍拱手,态度平和。

陈远连忙咽下嘴里的饼,起身还礼:“正是小人。不知先生……”

“在下子衍,奉傅相之命,特来寻访。”子衍开门见山,“傅相听闻芒师傅已离军营,在此间自谋生计。念及师傅随军有功,尤善匠作医理,更通刻契文牍,埋没于市井,实为可惜。如今贞人舍因历年战事、祭祀频繁,文书积压,急需通晓文墨、心细手稳之才,协助整理、誊录、乃至攻治卜用骨甲。不知芒师傅可愿前往一试?”

贞人舍?陈远心中微震。这确实是一个比他目前所有设想都更理想的去处。贞人舍地位超然,环境相对封闭,人员流动有定规,且工作性质需要专注与安静,正适合他隐藏身份并为沉睡做准备。更重要的是,有了“贞人舍属员”这层身份,他未来若需长时间“外出公干”或“静修”,理由将更加充分和不易引人怀疑。

但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他脸上露出适度的惶恐与犹豫:“傅相厚爱,小人感激不尽。只是……贞人舍乃通神重地,小人出身卑贱,仅识得几个字,略通匠作,恐难胜任如此清贵之职,玷污神明……”

子衍微微一笑:“芒师傅过谦了。西征战报卜骨,可是出自你手?字迹工整,文辞简练,格式无误,连卜正大人都曾赞许。军中伤员多蒙救治,亦见你心细如发。傅相用人,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贞人舍内,亦有专司攻治、刻写、录文之‘工卜’、‘史卜’,并非皆需通达天人。你若愿往,可先为‘习工’,考校合格,便可录入名籍,享禄米,亦有专舍居住,强胜在此间风雨飘摇。”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可疑了。陈远沉吟片刻,终于躬身道:“既蒙傅相与先生不弃,小人愿往学习,尽力而为。”

“善。”子衍点头,“明日辰时初刻,自有吏员引你至贞人舍侧门。所需之物,可稍作准备。”

送走了子衍一行,陈远站在土屋前,望着他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傅说果然还记得他,并且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来了这根恰到好处的绳索。这既是赏识,恐怕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掌控——将这样一个有特殊技能、却无根无底的人,纳入相对可控的体系之中。但他别无选择。

次日清晨,陈远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色麻衣,将长发仔细束好,背上一个装有简单衣物、那套自制的医疗和刻字工具、以及几卷记录笔记的包袱,锁上土屋的门(或许不会再回来),准时来到了贞人舍西侧的角门。

引路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吏,将他带入贞人舍重重院落中一处相对偏僻的跨院。这里房屋低矮紧凑,院中晾晒着大量经过初步处理的龟甲兽骨,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水、兽骨和某种特殊香料混合的气味。几个同样穿着深色麻衣、年龄不一的男子正在院中忙碌,或锯磨骨料,或调配墨汁,或伏案刻写,见到老吏带来新人,只是抬头漠然地看了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

“此处为‘攻治坊’,专司卜用骨甲之备制、旧藏之清理修复、及日常文书之誊刻。”老吏声音平板,“你初来,先随坊主学习辨识骨料、攻治之法。待熟悉后,再分派具体职司。”他指了指院中一个正在用细砂岩打磨一块牛胛骨边缘的灰发老者,“那位便是坊主,称‘工师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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