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随军纪事(2/2)
他亲眼见到了这个时代战争的原始与血腥。没有太多复杂的战术,更多的是正面冲撞、弓箭对射、山林追逐。青铜武器锋利但易损,皮甲能抵挡部分伤害但防护有限。生命在刀锋箭矢前无比脆弱。他也看到了商军组织的严密之处:赏罚分明,号令统一,装备相对精良,尤其是战车部队冲击力惊人。
更重要的是,他观察到了妇好统帅的非凡之处。
一次,大军在一条河边与一支规模较大的羌人部落联军对峙。羌人据河而守,地形有利。商军几次试探性进攻都未得手,反而折损了些人马。军中开始出现焦躁情绪。
次日清晨,雾锁河面。羌人营寨方向忽然响起商军进攻的号角,杀声震天。羌人主力急忙向预设的“商军主攻”方向集结防御。然而,那只是偏师佯动。真正的杀招来自上游——妇好亲率一支精锐车兵和步兵,趁雾夜潜行至上游浅滩,急速渡河,从侧后方猛攻羌人营寨!
陈远当时在后方高地协助设置临时伤兵营,亲眼看到了那决定性的一幕:晨雾中,赤色战旗如火焰般突入羌人营地,战车驰骋,戈矛如林。羌人阵脚大乱,前后不能相顾。商军主力趁机从正面大举渡河强攻。不到半日,羌人联军溃散,遗尸遍野,被俘甚众。
整个战役过程干净利落,虚实结合,时机把握精准。妇好用兵之果决机动,令陈远暗自赞叹。这绝非仅凭“天意”或勇气所能为,需要极高的军事素养和临场决断力。
战后清点,商军大胜,缴获牛羊财物无数。全军士气大振。庆功宴上(虽然普通士卒只有稍微丰盛点的伙食),陈远听到军官们兴奋地议论着“殿下用兵如神”。
然而,战争并非只有胜利的光辉。随军的民夫和辅兵在艰苦的行军和战斗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疾病、伤痛、思乡、对死亡的恐惧,时刻折磨着他们。严苛的军纪下,也有逃亡事件发生,被抓回者往往下场凄惨。
陈远尽量帮助那些他能帮助的人。他用草药治疗病患,用自己有限的粮食接济特别瘦弱者,甚至偶尔在值夜时,对发现的轻微违纪睁只眼闭只眼。他赢得了许多底层士卒和辅兵的信任与感激。老黑私下对他说:“阿芒,你是个好人。但这世道,好人不长命。自己多留个心眼。”
陈远点头。他知道老黑说得对。他救不了所有人,甚至可能因为滥施善心而惹来麻烦。但他无法完全漠视眼前的具体苦难。这或许是他漫长生命中,始终无法彻底磨灭的一点属于“人”的部分。
北伐持续了数月。大军不断深入羌地,攻克一个又一个部落据点。妇好赏罚分明,对降者予以安置,对顽抗者坚决打击,逐步稳固战线。陈远随着大军辗转,见识了北地的风霜,处理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战伤和疾病(包括冻伤和一种类似坏血病的症状)。他也在实践中不断改进自己的医疗方法和器械,虽然受限于时代,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他的陶埙通讯系统在几次复杂的山地作战中发挥了意外的作用。不同音调的埙声穿透山林雾气,有效传递了简单的集结、迂回、撤退指令,减少了一些因传令兵迷失或阵亡导致的混乱。为此,他还得到了辎重营校尉的口头嘉奖。
季节从夏末转入深秋,北地已见霜寒。大军开始逐步回撤,留下部分军队驻守新夺取的要隘,并押解着大量俘虏和战利品。
回程的路,比去时更加沉重。队伍中多了许多伤病员和缴获的物资,行进速度放缓。但气氛是昂扬的。胜利的消息早已通过快马传回殷都,此次北伐,武丁与妇好的威望将达到新的高峰。
陈远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看着沿途泛黄凋零的草木,和队伍中虽然疲惫但带着笑容的士卒们。他亲手救治过的那个腹部中箭的年轻士卒,已经能自己慢慢行走,每次见到他,都会感激地行礼。草儿在他的指点下,已经能独立处理不少常见外伤。老黑依旧骂骂咧咧,但会偷偷把多分到的一块肉干塞给他。
这就是战争。摧毁与重建,死亡与生存,恐惧与荣耀,都交织在这漫长的行军路途中。
他望向队伍最前方,那面始终飘扬的赤色帅旗。
妇好挂帅,不仅赢得了一场战役,更向整个王朝证明了“破格”的力量,为武丁和傅说的改革之路,扫清了一大障碍。
而他,陈远,化名芒的随军医辅工匠,在这段血与火的“随军纪事”中,再一次将自己嵌入历史的缝隙,以最不起眼的方式,见证并轻微地参与了时代的进程。
远处,殷都的轮廓,已在深秋的地平线上隐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