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傅说举贤(2/2)
“不是什么贵族!听说是个筑城的胥靡(服劳役的刑徒或奴隶),叫……叫什么傅说(yuè)!”
“胥靡?!”“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我表哥在王城工地干活,亲眼所见!大王巡视时,看到那个傅说筑的墙又快又牢,与他谈论治国之道,那人竟然对答如流,见识非凡!大王当场就命人解了他的枷锁,带回了王宫!这几天,宫里传出的消息都说,大王要拜他为相!”
“胥靡为相?!祖宗礼法还要不要了?!”
“嘘!你小声点!大王行事,自有道理。听说这位傅说,虽然出身卑贱,但真有本事,对农耕、刑狱、兵事、工筑,都说得头头是道。大王说‘用人唯贤,不问出身’……”
陈远慢慢吃着豆羹,心中波澜起伏。傅说举贤,武丁梦得圣人,访于傅岩,举以为相……这是记载于史册的着名典故,标志着武丁中兴的开始。自己竟然在沉睡醒来后,直接撞上了这个历史事件的发生。
看来,自己这一觉,睡了大约十几年,正好跨越了小乙晚年到武丁早期。武丁已经即位,并开始大刀阔斧地选拔人才,推行新政。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融入这个新时代。筑城胥靡傅说能被破格提拔,说明武丁确实在打破常规,重用实干之人。这或许是个机会。
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在殷都逗留了数日,像个真正的流民一样,四处游荡,观察,打听。他确认了武丁即位已有两三年,政局基本稳定,正致力于革除积弊,振兴国力。傅说之事,已在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支持和反对的声音都有,但武丁态度坚决。
他也去曾经的陶器作坊区和贞人舍附近远远看过。申氏陶坊规模更大了,但申坊主似乎已经老迈,由一个年轻人主事。贞人舍建筑更加宏伟,出入之人神色匆匆。他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彭可能已经老去或离世。阿蘅的医署似乎还在原址,但扩建了许多,进出的病患络绎不绝,他没看到阿蘅本人,或许她已将主要事务交给弟子。至于厉……毫无音讯,或许已不在人世,或许身居高位,不再出现在市井。
故人凋零,时代已新。
陈远知道,他不能再是“远”了。那个身份已经随着十几年前的“长期外差”而消失。他需要一个新的起点。
凭借对建筑和材料的了解(来自多次参与都城建设的经验),他很容易就在殷都新一轮的扩建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城西新辟的“郭区”(外城)筑墙工地上,做一名最普通的夯土力役。
他自称“芒”,来自北方山林,部落离散,流落至此求活。他干活卖力,不惜力气,而且似乎对如何使夯土层更紧密、如何调配灰土比例有些天生的“感觉”,很快引起了小工头的注意。加上他沉默寡言,不惹是非,很快就被提拔为负责一小段墙体质量的“巡夯”,虽然仍是役夫身份,但工作相对轻松,有了些微薄的额外报酬。
在工地上,他听到了更多关于傅说的传闻,也亲身感受到了武丁新政带来的变化:劳役管理更加规范,口粮供给相对充足,工伤病患能得到基本救治,工期安排也更为合理,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味强催硬赶。工地上的役夫们,虽然依旧辛苦,但怨言少了许多,甚至有人开始相信,跟着这位“梦得圣人”的大王干活,将来或许真有好处。
一天,工地传来消息:大王将亲临视察新郭区的建设进度。
整个工地顿时紧张起来,官吏们奔走督促,役夫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陈远也默默检查着自己负责的那段墙基,确保夯土坚实,层面清晰。
翌日上午,武丁王的车驾果然到来。没有过分华丽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和随行官员。武丁本人身着便于行动的深色麻衣,未戴繁复冠冕,只以骨簪束发。他跳下车,徒步走进工地,一边听主管官员汇报,一边亲自查看墙体的夯筑质量,不时用手杖戳刺,或询问夯具的形制、土料的来源。
陈远远远看着。当年的黑肤少年,如今已长成一位肩宽背厚、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的青年君主。他的举止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但眼神依旧明亮,看向工地和役夫时,没有多少贵族常见的疏离与蔑视,反而有种切实的关切和审视。
当武丁走到陈远负责的这段墙体附近时,随行官员中,一个穿着简朴麻衣、肤色黝黑、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引起了陈远的注意。此人虽走在官员队列中,但位置靠前,气度沉静,周围的官员对他态度颇为尊敬,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役夫中有消息灵通者低声惊呼:“是傅说!大王新提拔的那位!”
傅说。陈远仔细看去。此人确实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手上还有劳作的茧痕,但身姿挺拔,目光沉稳有神。他也在仔细观察墙体,偶尔与武丁低声交谈几句,武丁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这段墙体的小吏为了表现,抢上前一步,指着墙体对武丁和傅说道:“大王,傅相,此段墙体夯筑最为坚实,层面如书简,足可为例!”
武丁看向傅说。傅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墙基的夯土层面,又用手捏起一点土屑,在指尖捻了捻,甚至凑近闻了闻。然后,他站起身,对那小吏平静地问道:“此段用土,取自何处?可是混用了旧墙夯土?”
小吏一愣,脸色微变,支吾道:“这……取自东北土坑,皆是生土……”
傅说摇摇头,指着墙面一处细微的颜色差异:“此处土色略深,颗粒较细,含旧灰烬。若我猜得不错,是掺了少量旧城改造时清出的废弃夯土。虽无大碍,但新旧土性不同,干缩不一,长久而言,结合处易生微隙。筑城如治国,基础不纯,后患暗藏。”
小吏汗如雨下,扑通跪倒。
武丁看向傅说的眼神更加赞赏,对随行官员道:“听见了?傅相虽出身工役,然明察秋毫,见微知着。治国之道,亦在如此细致务实之间。”他又看向那段墙体,目光扫过旁边垂首肃立的役夫们,最后在陈远身上略一停顿——陈远正低头看着傅说方才指出问题的那处土色差异,眼神专注,似乎也在思考。
武丁没有说什么,移开了目光。视察继续。
但陈远知道,傅说的时代,真的开始了。而自己这个名叫“芒”的筑城役夫,也在这个崭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时代里,重新扎下了根。
夜幕降临,工地收工。陈远躺在简陋的工棚里,听着周围役夫们兴奋地谈论着白日见到大王和傅相的情景。
他闭上眼睛。
殷墟,武丁,傅说,中兴之世。
漫长的沉睡之后,他再次醒来,面对的是一片正在崛起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