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盘庚迁殷(上)(2/2)

仲丁迁嚣,河亶甲迁相,祖乙迁邢,南庚迁奄……商都如同在黄河中下游平原上跳跃,每一次迁徙都伴随着政治动荡、自然灾害或外患压力。陈远在这过程中,经历了数次短暂的、不规律的沉睡(有时十几年,有时几年),醒来后总是需要重新适应新的都城、新的统治者、新的社会风貌。

他做过河工,参与过城墙修筑;在官营作坊打过短工,接触过更先进的青铜铸造技术;也曾混迹市井,目睹贵族倾轧与平民疾苦。他始终是边缘的旁观者,学习新的方言,了解新的习俗,不断更新着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这个族群的认知。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沉睡的周期似乎在拉长,但苏醒后的“重置”依旧稳定。那颗黑色石子始终随身,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偶尔在沉睡中,他会模糊感觉到掌心传来极其微弱的温热。

时间来到盘庚即位初年。

陈远上一次苏醒,是在奄都(今山东曲阜)郊外的一个陶器作坊里。他伪装成从邢地流亡来的陶工,因手艺尚可被收留。此时,他刚稳定下来不过三五年。

奄都的情况比之前的都城更糟。王室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奢侈腐败,无视民生。周边土地贫瘠,水源不足,加上连年干旱,民不聊生。反对盘庚的贵族势力强大,政局暗流汹涌。盘庚是一位有抱负的君主,决心扭转颓势,但面临的阻力空前巨大。

陈远在作坊里,听到了工匠们私下议论最多的,就是关于“迁都”的传闻。

“听说了吗?王上又想迁都了!”

“又迁?从亳到嚣,到相,到邢,再到咱们这儿……这才安稳几年?”

“安稳?哪里安稳了!赋税这么重,贵族老爷们还变着法儿加派!再待下去,饭都吃不上了!”

“可迁都……说得容易。那些大贵族在奄都有多少田产宅邸,肯搬?”

“王上这次好像很坚决。我有个远亲在宫里当差,说王上连着几个月都在和反对的大臣们争执,都拍了几次案了。”

“迁去哪?总不能回亳吧?那边黄河闹得更凶。”

“听说是往西,回河那边,一个叫‘殷’的地方。说是先祖早年间活动过的旧地,北倚太行,南临大河,土地肥沃,又没那么容易遭水淹……”

陈远默默听着,手中拉坯的动作平稳依旧,心中却波澜起伏。

殷。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盘庚迁殷,是商朝历史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从此商朝也称殷商,奠定了此后二百余年相对稳定的基业。自己竟亲身来到了这个历史节点之前。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期待。底层民众受够了一成不变的困苦,对改变抱有渺茫的希望;既得利益者则极力维护现状;而君王盘庚,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试图力挽狂澜。

一天,作坊主带回一个消息:王室工坊下达了指令,要求各作坊清点库存,准备一批特殊规格的陶器,具体要求后续通知,似是用于大型祭祀或工程。

“难道真要动了?”作坊主嘀咕。

陈远知道,这很可能是迁都准备的前兆。大规模迁徙,需要大量的物资储备和运输器具,陶器是必需品。

他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利用工作之便,改进了几种陶器的形制:一种更大、胎体更厚、适合长途运输和储存谷物的陶瓮;一种带双耳、便于穿绳抬运的陶罐;还有一种扁平的陶板,可用于垫衬货物防止磨损。改进都很细微,只是在现有器形上做实用性优化,毫不显眼。

他将这些改进 casually 地建议给作坊主,说是“以前在邢地看到过类似的做法,或许用得上”。作坊主试做了几件,发现确实更实用,便采纳了,并因此接到了几笔来自官仓的订单。

陈远没有邀功,只是继续沉默地干活。

他偶尔会走出作坊,在奄都的街道上行走。这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世般的颓靡与焦躁。贵族车马依然华丽,但街道肮脏,乞丐增多,市面萧条。人们脸上少有笑容,更多的是麻木或愤懑。

他也去过王宫附近远远眺望。宫墙高大,但墙皮斑驳。守卫的士卒看起来无精打采。与当年亳城在天乙掌控下那种肃杀而充满生机的气氛截然不同。

历史的车轮已经行进到必须转弯的时刻。要么在旧轨上崩坏,要么冒险驶向未知的新途。

盘庚的选择,将决定一个王朝的未来。

而陈远,这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见证者,又一次站在了历史湍流的岸边。

他能做的,依旧有限。或许,那些稍微改良过的陶罐陶瓮,能在未来的迁徙路上,多装几口粮食,少碎几个器物,为这场关乎国运的大迁徙,减少一丝微不足道的损耗。

这便足够了。

夜深人静,他躺在作坊杂役的通铺上,听着同伴们的鼾声,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望向西方。

殷地,那片陌生的土地,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新的沉睡周期尚未到来,他或许有机会,亲眼见证这场浩浩荡荡的迁徙,并在那片新的土地上,再次扎根,以另一个身份,继续他漫长的守望。

前提是,盘庚能够说服他的臣民,能够战胜重重阻力,真正启动这场艰难而伟大的迁都之旅。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来临。

奄都还在沉睡,但改变的风,已经自王宫深处,悄然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