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破土而出(2/2)

他远远看过贞人舍几次。门口守卫森严,偶尔有穿着贞人服饰的人进出,他看到了几张陌生面孔,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辛。辛比以前更加瘦削,穿着低级贞人的麻布深衣,手里总是抱着骨册或简牍,低头匆匆行走,不与任何人交谈。陈远注意到,辛的左脸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不知何故。

他也去过医署附近。慈济医署每日都很忙碌,阿蘅经常出现在门口接待重病患者,或者带着学徒出诊。她看起来疲惫但坚定,有一次陈远看到她蹲在街边为一个满身脓疮的乞丐清洗伤口,动作轻柔专注,完全不顾周围人掩鼻避让的样子。那一刻,陈远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厉的踪迹更难寻觅。陈远去西郊看过两次,那片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茅屋时常锁着。向附近农人打听,只说厉“经常进山,一去好几天”,性格孤僻,很少与人来往。陈远在厉的茅屋远处观察过,注意到屋后有一小块地种着几种罕见的草药——那是陈远当年教他辨认的,有解毒消炎之效。厉还记得。

一天傍晚,陈远收工后,故意绕路从城北仓廪区经过。

仓廪是土木结构的高大建筑群,有士卒把守。陈远看到几辆牛车正运粮入库,管事的人吆五喝六。在仓廪门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管事交涉——是辛。辛手里拿着简牍,似乎在核对账目,那管事态度倨傲,大声呵斥着什么,辛只是低头记录,不发一言。

陈远停下脚步,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旁假装挑选,余光观察。

争执似乎与一批霉变的粮食有关。管事咬定是储存不当,辛却指出入库记录有问题。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更多人围观。最终,一个穿着更高级官吏服饰的人出来调停,明显偏袒管事,责令辛“不得妄言”。辛收起简牍,默默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孤单而倔强。

陈远买了个炊饼,慢慢吃着,心中了然。辛即便重回贞人舍,依旧在底层,且因秉性正直,处境艰难。

又过了几日,陈远在作坊听到了一个更具体的消息。

陶羊的一个表亲在王室某个工坊做事,过来串门时说起:天乙王子正在秘密筹备一次“大规模的祭祀”,需要定制一批特殊的礼器,对陶器的形制、纹饰、烧制质量要求极高,几个大作坊都在竞争这笔订单。

“听说王子对现在那些老套的雷纹、饕餮纹不满意,想要些‘有新意又合乎古礼’的纹样。”表亲说道,“可谁敢乱改祖宗传下的纹饰啊?弄不好就是亵渎。”

陶羊叹气:“那种大订单,哪轮得到咱们这种小作坊。”

陈远心中却是一动。

深夜,棚屋里。

陈远就着微弱的油灯(用第一个月工钱买的),用烧窑剩下的炭条,在几片碎陶片上勾画。

他不能直接拿出跨越时代的设计,但可以基于商代已有的纹饰元素进行优化组合。商代陶器纹饰以拍印、刻划、附加堆纹为主,常见雷纹、云纹、方格纹、绳纹、饕餮纹等,多神秘威严,但略显呆板繁复。

陈远回忆着前世见过的商周青铜器纹饰(有些在考古中发现,但在这个时代尚未出现或未普及),结合陶器特点,尝试简化线条,增强韵律感。比如将繁复的饕餮纹简化为更抽象有力的兽面线条;将呆板的雷纹变化为连绵流动的云雷纹组合;在器形上,尝试在传统鬲、豆、罐的基础上,微调比例,使其更显挺拔优雅。

他画了七八个草图,又一一否定。太超前了不行,太保守了又无竞争力。必须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既让这个时代的人觉得“新颖”,又不至于被视为“怪异”或“僭越”。

最终,他确定了三款设计:一款陶豆,在足部刻划简化的夔龙纹,线条流畅如水流;一款陶罐,肩部拍印变体云雷纹,层层叠叠如远山;一款陶鬲,袋足部位附加简洁的棱线,增强视觉力度。纹饰皆源自传统,但经过提炼重组,显得更加简洁大气。

第二天,陈远将草图拿给陶羊看。

陶羊盯着那些炭笔线条,眼睛越瞪越大:“这……这是你想出来的?”

“以前在北方部落,见过一些古老的纹样,又结合咱们商人的喜好,瞎琢磨的。”陈远解释,“东家你看,这些纹样其实都没离开老规矩,只是变了个样子,说不定……能入贵人眼?”

陶羊拿着陶片,翻来覆去地看,呼吸渐渐粗重。他干了半辈子陶匠,虽技艺不算顶尖,但眼力是有的。这些设计,既有古意,又有新气,最重要的是——不逾矩。

“阿远,你真是个宝啊!”陶羊激动地拍他肩膀,“我明天就去找我表亲,让他把这图样递上去试试!万一……万一真被选上了,咱们作坊可就翻身了!”

“东家,我有个请求。”陈远说。

“你说!只要成了,什么都好说!”

“如果真要去呈送图样,别提我的名字。”陈远平静地说,“就说……是咱们作坊老师傅们一起琢磨的。我一个外乡人,不想惹人注意。”

陶羊愣了一下,随即了然:“懂!我懂!树大招风嘛!你放心,功劳是咱们作坊的,但好处少不了你!”

几天后,陶羊兴冲冲地回来,说图样被递上去了,负责此事的官员看了后“沉吟良久”,说要“呈报上去看看”。

等待消息的日子里,陈远继续日常劳作,同时更细致地观察着这座城。

他在市集上看到来自更遥远地方的货品:南海的贝壳,西部的玉石,甚至疑似来自长江流域的某种特殊木材。商业活动显然比八年前更活跃,这意味着信息流通更快,人口流动更大——对他隐藏身份有利,也意味着局势可能更复杂。

他在井边打水时,听到洗衣妇人们低声议论,说城东某位贵族一夜之间被抄家,据说是“私通东夷”;又说天乙王子最近招募了许多“有奇技”的匠人,不拘出身。

他在陶土堆旁,看着陶豆那孩子努力而笨拙地拉坯,偶尔指点一二。少年学得很认真,眼里有光。这让陈远想起多年前,他教阿蘅辨认草药时的情景。

一个月时间,转眼即逝。

陶羊作坊接到了通知:三款设计中的陶豆和陶罐被选中,要求先各烧制五件样品送至王城工坊查验。订单虽未最终确定,但已是天大的机会。

整个作坊沸腾了。陶羊拿出积蓄,买了更好的陶土和柴薪,亲自监督每一道工序。陈远负责最关键拉坯和纹饰刻划。他手法稳定,下刀精准,简化的夔龙纹在他刻刀下栩栩如生。

烧窑那日,陶羊紧张得在窑前转圈。陈远仔细控制着火候,根据陶坯的干燥程度和天气湿度,调整投柴的频率和位置。他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在博物馆看到的测温锥原理,虽然无法精确量化,但通过观察火焰颜色和窑内气流,他能将温度控制在这个时代窑工难以想象的稳定区间。

三天后,熄火,冷却,开窑。

当一件件器形端正、胎质均匀、纹饰清晰的陶豆陶罐被取出时,陶羊激动得手都在抖。釉色(商代多为天然矿物质形成的自然釉)均匀温润,在阳光下泛着含蓄的光泽。

“成了!成了!”陶羊抱起一个陶罐,反复摩挲,“我陶羊烧了一辈子陶,从没出过这么漂亮的器!”

样品被小心翼翼地装筐,送往王城。

又过了十天,王室工坊的官吏亲自来到作坊,下达了正式订单:陶豆一百件,陶罐八十件,限三月内完成,酬金丰厚,且承诺若质量皆如此批样品,今后王室日常用陶可优先从此采购。

陶羊作坊一举跃升为“王室认可”的工坊。

那天晚上,陶羊破例买了酒肉,和儿子、陈远一起庆祝。几杯浊酒下肚,陶羊拍着陈远的肩膀:“阿远,你是我陶羊的贵人!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作坊的师傅!工钱翻倍!不,三倍!往后咱们有福同享!”

陈远笑着应了,心中却清明。

这只是一个开始。通过这次订单,他间接接触到了王室工坊的渠道,未来或许能获得更多信息。而“陶匠远”这个身份,也将在南区工匠中小有名气——这既是掩护,也可能成为负担。他必须把握好分寸。

深夜,他回到棚屋。

窗外,亳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这座城正在发生变化,新的力量在积聚,旧的秩序在松动。而他,这个从八年长眠中“破土而出”的异数,已经悄然嵌入这个时代的肌理,如同陶土中的一粒砂,不起眼,却可能在不经意间,影响一件器物的最终形态。

他摊开手掌,借着月光看着掌心因劳作而新生的茧。

石针已经埋在土里。

而现在,“远”正在这片土地上,长出新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