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殷商中期(2/2)

“是,北边来的,想去亳城寻个活计。”陈远随口编造。

“亳城啊……”老者叹了口气,“去便去吧,只是如今城里……唉,不如从前了。”

“哦?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不太平。先是闹饥荒,又是闹瘟疫,死了好多人。王上……唉,不说也罢。不过听说前阵子,那个祸害人的韦大卜被砍了头,也算出了口恶气。”

韦被砍头了?

陈远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韦大卜?可是那位在贞人舍的大人物?”

“就是他!仗着会看龟壳,做了多少恶事!”老者啐了一口,“还好天乙王子英明,把他揪出来了。不过啊,这些贵人们斗来斗去,苦的还是我们这些种地的。赋税重,劳役多,这日子……难啊。”

陈远又问了几个问题,老者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这些年的大旱、饥荒、韦的倒台、天乙王子的崛起、还有老贞人亘几年前就去世了……

亘去世了。

陈远心中黯然。那位睿智而宽厚的老者,终究没能逃过岁月。

“对了老丈,”陈远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以前亳城有位叫石针的医官,医术很好,不知如今……”

“石针大人啊!”老者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可惜了,好多年以前就进山采药,遇了难……多好的人啊,给我们这些穷人看病从不收贵。他留下的那个医署,后来是他女弟子阿蘅姑娘管着,也不容易,被韦那伙人欺负得够呛……现在韦倒了,应该能好过点了吧。”

阿蘅还活着,还在经营医署。

陈远心中稍慰。

“那他那个护卫呢?独眼的那个。”陈远继续问。

“你说厉啊?他还在,在城外种地,有时候也进山,神出鬼没的。也是个可怜人,主子没了,就一个人过……”老者摇头叹息。

厉也还在。

陈远不再多问,道谢后,继续朝着亳城方向走去。

二十里路,他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消化着听到的信息。

八年。韦倒台,亘去世,阿蘅和厉还在坚持,天乙王子崛起,商王室内部暗流汹涌……时代果然已经不同了。

距离亳城还有五里时,陈远远远看到了城墙。

城墙比他记忆中更高、更长了,显然这些年进行过扩建。城门外聚集着不少人群,有进出的商旅,也有聚集在路旁的流民乞丐。城头飘扬的旗帜上,玄鸟图腾依旧,但似乎多了些别的纹饰。

他混在人群中,朝着城门走去。

守门的卫卒比八年前更加精悍,检查也比以往严格。陈远身上没有违禁物品,包袱里只是些普通衣物和干粮,很顺利就被放行。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熟悉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街道似乎拓宽了些,两旁的土屋木楼更加密集。行人摩肩接踵,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牲口气味、食物香味、垃圾腐味和人体的汗味。一切似乎没变,但细节处又处处透着不同——

人们的衣着更加多样,除了传统的麻葛,出现了更多染色的布料,甚至能看到极少数人穿着带有简单纹绣的衣物。

街边贩卖的货物种类更多:青铜器明显更加精致多样,除了礼器兵器,出现了更多生活用具如铜镜、铜灯;陶器的形制和纹饰也更加丰富;甚至能看到来自远方的贝壳、玉石、奇珍异兽的皮毛。

语言也有细微变化,一些新的词汇和表达方式夹杂在熟悉的商言中。

陈远像一个真正的异乡人,缓慢地在街道上行走,观察,倾听。

他经过贞人舍所在的那片区域。高墙依旧,但门口守卫的士卒衣着更加鲜明。他远远看了一眼,没有靠近。

他朝着记忆中医署的方向走去。

医署还在原来的位置,但门面似乎修缮过,挂着新的牌匾,上面刻着的不是单纯的“医”字,而是“慈济医署”四个字。门前有百姓排队等候,秩序井然。陈远站在街角,远远看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是阿蘅。

她比八年前成熟了许多,穿着简洁的麻布衣裙,头发整齐挽起,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清澈坚定。她正温和地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交代着什么,手中拿着一小包草药。那农妇千恩万谢地离开。

陈远静静看着,心中百感交集。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学医、会因为一个疑难病症而整夜翻书的少女,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百姓信赖的医者了。

他没有上前相认,只是默默转身离开。

接着,他去了西郊。

那片埋葬着他“衣冠冢”的山坡,如今已是一片小墓地,多了好几座新坟。他的那座坟前,青草萋萋,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坟前放着新鲜的果品,还有烧过纸钱的痕迹——有人来祭拜过。

是阿蘅?辛?还是厉?

他在坟前站了片刻,伸手拂去碑上的灰尘。指尖划过“石针”二字,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身份,真的已经“死”了八年了。

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

陈远在城北平民区找了一间简陋的客舍住下,用身上仅有的几枚贝币(沉睡时随身带的,还能用)付了房钱。他需要从长计议。

现在的他,是一个“北边来的外乡人”,名叫“远”。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种新的谋生方式,慢慢融入这个已经改变的时代。

躺在客舍坚硬的土炕上,陈远望着屋顶的茅草,思绪万千。

八年前,他离开时,商族正处于上升期但内部矛盾初显。八年后,他归来,王权更迭,斗争白热化,天乙王子崭露头角——如果历史轨迹未变,这位天乙,就是后世所称的商汤,灭亡夏朝、建立商朝辉煌的成汤。

他正身处殷商中期的关键转折点。

而这一次,他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陈远闭上眼,让八年的虚无与现实的嘈杂在脑海中交融。

首先,他要活下去。然后,观察,等待,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重新介入这条奔涌的历史长河。

这一次,他不再是贞人石针。

他将是另一个人,带着八年的时差,和跨越更久远岁月的记忆。

窗外的亳城,华灯初上,新的夜晚降临。

八载流光已逝,新的篇章,就此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