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墓室幽闭(2/2)
“看他那样子……莫非……”
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开。
当厉抱着包裹走到陈远府邸前时,府外围满了人。阿蘅和辛从里面冲出来,看到厉的样子和那个包裹,阿蘅的脸色瞬间惨白,辛扶住了门框。
厉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跪倒在地。他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然后俯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
这声音比任何痛哭都更有感染力。围观的人群中,不少受过陈远恩惠的百姓开始抹眼泪。
许久,厉才抬起头,独眼中泪水横流,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找到大人了……不……我只找到这些……”
阿蘅颤抖着手,想要去碰那个包裹,却又不敢。
亘从人群中挤出,快步走到厉面前,蹲下身,苍老的手轻轻放在包裹上:“厉,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厉深吸一口气,用断续而悲痛的声音,开始讲述他“编造”的故事:
他如何在山中寻找了七天七夜,如何终于找到一处与陈远描述相似的山谷,如何在谷中发现打斗拖拽的痕迹,如何顺着痕迹找到岩壁下的这片狼藉——破碎的衣物、散落的护身符、被野兽啃咬撕扯后残留的骨殖……
“大人……大人恐怕是疗治期间身体虚弱,遭遇了猛兽……”厉说到这里,再次哽咽得说不出话。
“不可能!”阿蘅忽然尖叫起来,“大人他……他怎么会……”
“衣物……确是石针平日所穿。”亘已经打开了包裹一角,看到了那熟悉的麻布料子,上面沾染的“血污”和破口触目惊心。他拿起那个骨质护身符,手指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这是他当年亲手送给陈远的。
老贞人的手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
辛冲过来,抢过护身符,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发白,眼泪无声滚落。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哭泣声和叹息声。
这时,王庭的使者也到了。来的是主壬身边一名近侍,他查看了“遗物”,听了厉的陈述,面色凝重。他尤其仔细检查了那些“骨殖”碎片,确实是人的骨骼,且风化状态符合“已死去一段时间”的特征——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厉精心挑选的、不知多少年前就死在这山中的某个猎户或路人的残骨。
近侍询问厉具体地点,厉却露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我……我当时心神大乱,只想带着大人的遗物离开……那地方在山林深处,路径复杂,我……我现在竟想不起具体如何走回了……只记得大概方向,在北边,很远……”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人在极度悲痛和震惊下,记忆出现混乱是常事。
近侍没有深究,只是叹了口气,回去禀报了。
当夜,首领主壬便得到了消息。这位日渐衰老的首领沉默良久,最终下令:以贞人之礼,为石针操办后事,建衣冠冢。
葬礼的筹备紧锣密鼓地展开。
陈远在亳城数年,救治过无数百姓,改良过农具水利,观测天象指导农时,在军中亦有声望。他的“死讯”传开后,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普通百姓带着自家产的粮食、干肉,默默放在府门外;一些受过救治的士卒在府前长跪不起;连几个与陈远有过交集的贵族,也派人送来了奠仪。
韦也来了。他在灵堂(设在陈远府邸正厅)前上了一炷香,表情肃穆,甚至挤出几滴眼泪。但在转身离开时,厉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亘主持了葬礼的全部仪式。他选取了陈远常穿的几件衣物、常用的几件医具和刻刀,以及那个骨质护身符,作为衣冠冢的陪葬品。冢址选在亳城西郊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据说地势平稳,视野开阔。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
送葬的队伍很长。亘走在最前,手持招魂幡,苍老的吟唱声在风中飘散。阿蘅和辛捧着“衣冠棺”(一个小型木椁),泪流满面。厉捧着陈远的牌位,独眼空洞,步伐沉重。后面跟着医署众人、部分贞人、士卒代表以及自发前来的百姓。
泥土一锹一锹落下,覆盖了木椁。
一座新坟隆起,墓碑上刻着“商贞人兼医官石针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记载其生平贡献,最后是“罹患山瘴,寻药深山,不幸罹难,时年不详”。
厉站在坟前,最后一次跪拜。
这一次,他的悲痛不再需要表演。他看着这座空坟,想到三十里外岩洞中真正沉睡的陈远,想到自己可能此生再也无法找到那个地方,想到“重逢之日”的渺茫,巨大的孤独与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葬礼结束后,生活还要继续。
亘更加苍老了,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教导年轻贞人和整理古籍中。阿蘅正式接管医署,她变得更加坚韧沉稳,只是眼中少了往日的光彩,偶尔会对着陈远留下的笔记发呆。辛被亘调到身边做助手,专注刻字与记录,话比以前更少。
厉在坟旁结庐守了七日。七日后,他拆了草庐,回到亳城。
他依照陈远的吩咐,用留下的钱币购置了一小块城外的田地,盖了两间土屋,仿佛真的要开始“安稳的生活”。但他大多数时间依旧独来独往,偶尔会消失几天,据说是进山采药或打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暗中收集韦的各种动向,默默记下,封存在记忆深处。
他再也没有试图去寻找那个山谷。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必须相信陈远的判断,必须相信“忘记”是对大人最好的保护。有时在梦中,他会依稀看到岩洞的入口,但醒来后,那些画面便迅速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
时间继续流逝。
陈远的衣冠冢前,青草长了又枯,枯了又长。来祭拜的人逐渐减少,只有阿蘅、辛和厉,还会在每年的忌日默默前来,烧些纸钱,摆些果品。
亳城依旧在扩张,商族的力量在壮大。新的贞人崛起,新的医者出现,新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石针”这个名字,渐渐从日常谈论中淡去,成为一段带着遗憾与惋惜的往事,铭刻在少数人的记忆里,记载在贞人舍某卷不常被翻阅的骨册之中。
而在北方三十里外,那个被藤蔓与遗忘彻底封闭的岩洞深处,真正的陈远,依旧在石台上沉睡。
他的胸膛每隔很久才会微微起伏一次,体温与周遭岩石趋同,生命体征降到几乎无法探测的程度。黑暗是绝对的,寂静是永恒的。只有洞顶裂隙中偶尔滴落的水珠,每隔数日或数十日,才会在洞底的石洼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标志着时间的流逝。
一年。
两年。
三年。
衣冠冢上的墓碑开始出现风化的痕迹。
岩洞中的陈远,依旧在黑暗与寂静中,进行着那场不知终点的长眠。
墓室幽闭,真假两处,一处是世人眼中的终点,一处是独自等待的起点。
而桥梁,已经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