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长眠再启(2/2)

厉的独眼中闪过寒光。

“我‘死’后,韦很可能会进一步打压与我相关之人,或试图侵占医署的资源。你要做的不是与他正面冲突,而是收集他的把柄——他与哪些贵族往来过密,收取了哪些不该收的礼物,在哪些卜辞解读上可能做了手脚……一切不合规矩之事,暗暗记下。但不要动作,只是记着。若将来他真要赶尽杀绝,这些或许能成为制约他的筹码。”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陈远直视厉的眼睛,“关于我沉睡的这个岩洞。今日之后,你要彻底忘记它的位置。

不是假装,而是要真正地在记忆中模糊掉通往此地的具体路径。

你可以记住这个山谷的大致方位,但不要记得如何准确找到入口。

未来某日,若我真的能醒来,我会自己设法离开。而若我未能醒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此地便是我真正的长眠之所,不必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你自己。”

厉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他“忘记”具体位置,即便想回来寻找,也难如登天。这是陈远在断绝自己的后路,也是在保护这个秘密的绝对安全。

“大人……”厉的声音哽咽了。

“厉兄,这是我必须承担的命运。”陈远拍拍他的手臂,“你已为我做得够多。此番回去,待诸事安排妥当后,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我留给你的那些贝币和玉器,足够你购置田产,娶妻生子,过安稳的生活。你不必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厉猛然摇头,独眼中泪水终于滚落:“厉的命是大人给的!若无大人,厉早已是乱葬岗的白骨!厉此生……”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陈远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他,“活着,就是对那些逝去之人最好的告慰,也是对我这份安排的最大尊重。厉兄,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也是命令。”

洞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溪流声。厉跪在地上,肩膀耸动,这个在战场上断眼都不曾皱眉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陈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他知道,这对于厉来说太过残忍——要亲手为主人准备“后事”,要装作悲痛地宣布主人的“死讯”,要为主人建衣冠冢,然后……要尝试忘记主人真正的所在。

许久,厉终于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泪水,独眼中重新燃起坚毅的光芒:“厉……遵命。必不负大人所托!”

“好。”陈远欣慰地点头,“现在,帮我完成最后的准备吧。”

两人开始忙碌。陈远指挥厉将几个装清水的陶罐和那个装浓缩食物的陶罐搬到石台旁,方便取用。又将特制的草药包取出——那是他精心调配的,含有安神、防腐、驱虫成分的混合物,将撒在石台周围。

他在石台上铺了多层鞣制过的柔软鹿皮,又在上方铺了一层细麻布。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玉盒,里面是深绿色的膏状物,这是他模仿后世“冻疮膏”思路调配的油脂混合物,富含草药精华,能在沉睡期间缓慢滋养皮肤,防止因长期不动而导致皮肤溃烂。

“厉,我沉睡后,身体的新陈代谢会降到极低,但并非完全停止。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可能是数月,也可能是一两年——我需要补充水分和养分。”陈远指着那些陶罐,“但你不能来。所以我要教你一种方法。”

他取出一根中空的细苇管,又拿出一个特制的漏斗状陶器。“我沉睡时,嘴巴可能会微微张开。你需要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机,用这根苇管,将稀释过的流质食物和清水,慢慢滴入我口中。不能多,每次数滴即可。关键在于时机——你必须在我身体本能产生吞咽反射的瞬间滴入。”

陈远躺上石台,调整姿势,让自己处于最放松的状态。“现在,我做几个吞咽动作,你观察我喉部的起伏。记住那个节奏。然后,我们练习配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两人反复练习。陈远模拟沉睡状态,厉则小心翼翼地用苇管尝试。一开始总是配合不当,要么滴早了流出来,要么滴晚了错过反射。但厉的专注力和学习能力极强,在失败数十次后,终于逐渐掌握了节奏。

“大人,若是错过时机,或者您许久都没有吞咽反射……该如何?”厉担忧地问。

“那便不要强行喂。”陈远坐起身,“这说明我的身体进入了更深层次的休眠,不需要外界补给。记住,宁可少,不可多。过多的食物或水反而可能堵塞气道,造成真正的危险。”

“厉记住了。”

“另外,我沉睡期间,可能会有一些小动物被洞内气息吸引。”陈远指着那些草药包,“这些驱虫草药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为了保险,你离开前,要在洞口做一些布置。”

他让厉搬来一些石块和枯枝,在洞内距离入口约一丈处,堆砌一道半人高的简易石墙,留一个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缺口。然后在石墙外侧撒上更多驱虫草药,并放置一些带有尖锐棱角的碎石。

“这样既能通风,又能阻挡大部分野兽无意间闯入。至于蛇虫鼠蚁,这些草药应该够了。”陈远审视着布置,“你离开时,从外面用藤蔓和枝叶将入口伪装好,恢复原状。”

一切就绪时,天色已近黄昏。洞外的光线暗淡下来,洞内火把的光芒显得更加明亮。

陈远感到那股困倦感已如潮水般涌来,一波强过一波。他知道,时间快到了。

“厉兄,是时候了。”他平静地说。

厉的身体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陈远从容地脱下外袍,换上专门为沉睡准备的一套宽松细麻内衫。他躺上铺好的石台,调整到一个最放松、最不易压到血管和神经的姿势。然后,他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枚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子,这是他多年前在黄河边捡到的,形状奇特,握在手中有种奇异的温润感。他将石子握在左手掌心。

“厉兄,请将火把移到石墙外的安全处,不要离我太近,避免失火。然后……你就该离开了。”陈远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飘忽。

厉机械地照做,将火把插在石墙外侧的缝隙中。火光透过石墙缺口,在陈远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大人……”厉跪在石墙缺口处,看着石台上的陈远,独眼中满是不舍与悲痛。

“记住我说的话。”陈远努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好好活着。若苍天眷顾,你我或许……还有重逢之日。”

这句话他说得模糊,既给了厉一丝渺茫的希望,又不算真正的承诺。

厉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有声:“大人保重!厉……就此别过!”

他猛地起身,不敢再回头,快步走向洞口。在拨开藤蔓即将出去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石台上,陈远双眼微闭,面容平静,胸口缓慢起伏,仿佛只是寻常入睡。但那握紧黑色石子的手,已完全放松开来。

厉咬紧牙关,毅然转身,没入洞外的暮色中。他仔细地将藤蔓重新掩好,又搬来一些枯枝落叶做最后伪装。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山谷中,对着岩壁的方向,再次深深一礼。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强迫自己开始记忆模糊化的过程:忘记那两块风化岩石的具体形状,忘记溪流拐弯处的那棵歪脖子树,忘记岩壁上那片特殊的苔藓图案……

洞内,火把的光芒逐渐暗淡。

陈远的意识正在沉入深潭。他能清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心跳在放缓,血液流速在下降,呼吸变得微不可察,体温开始缓慢降低。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进行某种奇特的“重置”,新陈代谢率急剧下降,生命活动进入一种近乎停滞的假死状态。

这不是死亡,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休眠。他的大脑活动并未完全停止,而是转入了一种极低频的、维持基本生命功能的模式。在未来的数年里,他的身体将依靠沉睡前储备的能量和那些浓缩食物补充,维持这种状态。

最后的清醒时刻,一些记忆碎片掠过脑海:

伏羲在河边画卦的身影……

第一次沉睡时部落族人的哭泣……

阳城的青铜光辉……

亘在油灯下教导他辨识星图……

阿蘅捧着药碗时担忧的眼神……

辛刻出第一个完整卜辞时的欣喜……

厉单膝跪地时说“必不负所托”的坚毅……

这些画面交织闪过,最后逐渐模糊、淡去,沉入意识深海的底部。

火把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洞顶的裂隙中。

岩洞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石台上,那个胸膛几乎不见起伏的身影,还维持着极其微弱的生命体征。他左手中的黑色石子,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隐约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肉眼可见的幽光,旋即隐没。

长眠,已然再启。

洞外,夜幕完全降临,星辰开始在苍穹上浮现。亘古不变的银河横跨天际,那些商族贞人日日观察、记录、解读的星辰,依旧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对发生在深山岩洞中的这场微小而奇异的生命变迁,漠不关心。

亳城方向,灯火点点,人声隐约可闻。那座正在崛起的商都,即将迎来它辉煌岁月的前夜。而属于“下贞石针”的故事,在那里,正在被缓缓合上最后一页。

只有山风穿过谷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无人听懂的长眠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