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粉笔灰里的最后一届(2/2)
云飞心里猛地一沉,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刚缝好的书包带,想起讲《秋天》时带的山楂,想起作业本上的小红花,鼻子忽然有点酸。“为啥要退休啊?”他小声问,声音有点抖。
“人老啦,”杜老师摸了摸他的头,手心暖暖的,“眼睛花了,黑板上的字得眯着眼才看得清;腰也不好,站久了疼。退休了,就去公园遛遛弯,种种花,挺好的。”
那天放学,云飞走得很慢。书包带在肩上晃着,缝的线硌着肩膀,却不觉得疼。他想起杜老师说的“棉袄”,觉得杜老师就像奶奶缝的那件旧棉袄,看着不起眼,却怎么也离不了。
从那以后,云飞上课更认真了。他把“的、得、地”抄在小本子上,揣在口袋里,有空就掏出来看;他帮杜老师擦黑板,总抢在值日生前面,用湿抹布把粉笔灰擦得干干净净;他还从家里拿了个小喷壶,每天早上来学校,偷偷给办公室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
仙人掌慢慢变精神了,原来蔫黄的地方透出点绿,顶端还冒出个小小的花苞。杜老师看见,没说啥,只是第二天,云飞的作业本里多了颗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纸糖纸亮晶晶的。
冬天来得很快。济南的冬天总刮大风,卷着沙子往人脸上扑。云飞的手冻得通红,写字时笔总往下滑。杜老师看见,第二天就从家里带了双棉手套,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我孙女穿小的,你试试合不合身。”她把手套塞给云飞,眼睛弯着。
云飞知道,杜老师根本没有孙女。前几天胖墩去问过,隔壁班的王老师说,杜老师的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来一次,家里就她和老伴两个人。他捏着棉手套,棉絮软乎乎的,贴在手上,暖得能把冻僵的手指头化开。“谢谢杜老师。”他说,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那天下午,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像撒了把盐,落在地上就化了。语文课上,杜老师没讲课,让大家趴在窗边看雪。“你们看这雪,”她站在窗边,声音轻轻的,“落在地上就没了,可要是积起来,就能盖住麦苗,来年就有好收成。”她转过头,看着班里的学生,“教书也一样,教过的学生走了一波又一波,好像啥也没留下,可只要你们能好好长大,就比啥都强。”
云飞趴在窗台上,看雪落在杜老师的灰布褂子上,一点点化了,留下小小的湿痕。他忽然想起暑假时,跟云山去大明湖,看见湖里的荷花谢了,梗子孤零零地立在水里。云山说,荷花明年还会开,可他觉得,今年的荷花谢了,就再也不是今年的了。
期末考试前,杜老师给每个人都写了张纸条。给胖墩的是“少吃点零食,多跑跑步”,给语文课代表的是“字写得好,心也得静”,给云飞的是“云飞,你像春天的小苗,好好长,别着急”。纸条是用毛笔写的,墨色淡淡的,纸边有点毛糙,云飞把它夹在语文书里,每天都要看一遍。
考试那天,杜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给每个进考场的学生都塞了块巧克力。“别紧张,”她说,“正常发挥就行。”巧克力是苦的,化在嘴里,慢慢透出点甜。云飞坐在考场上,写作文时,题目是《我的老师》,他没写“老师像蜡烛”,也没写“老师像园丁”,他写“我的老师像棉袄,冬天穿着暖,夏天想着也暖”。
考完试,发成绩单那天,杜老师把缝好的书包还给云飞。这次不光缝了带子,还在书包角上补了块小补丁,是用蓝色的碎花布做的,像朵小小的花。“以后自己缝吧,”杜老师说,“针线活得学着点,以后能用上。”
云飞点点头,没说话。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杜老师要退休了,没人闹,也没人笑,连最调皮的胖墩都低着头,抠着衣角。
杜老师站在讲台上,看了看全班学生,忽然笑了:“哭啥呀,又不是见不着了。我家就在前头那条巷子里,你们放学路过,要是看见我在门口晒太阳,就进来喝口水。”她顿了顿,声音有点哑,“以后不管到了啥时候,都别忘了好好念书,好好做人。”
那天放学,云飞走在最后。他看见杜老师在收拾东西,把作业本摞好,把粉笔盒放进抽屉,把窗台上的仙人掌小心地装进布袋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头发上,像撒了层金粉。
“杜老师,”他小声喊了句。
杜老师转过身,看着他,笑了:“咋还不走?”
“我……我能抱抱您吗?”云飞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杜老师愣了愣,随即张开胳膊,轻轻抱住了他。她的怀抱暖暖的,有股粉笔灰和肥皂的味道,像晒过太阳的被子。“傻孩子,”她拍了拍他的背,“以后要好好的。”
云飞把脸埋在她的褂子上,没敢哭,怕眼泪把褂子弄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也听见杜老师的心跳,轻轻的,像春天的雨。
后来,云飞上了四年级,五年级,初中,高中。他换过很多老师,有的严厉,有的温和,有的讲课风趣,可他总忘不了杜老师。忘不了她缝的书包带,忘不了她给的橘子糖,忘不了她抱着他时,暖暖的怀抱。
他上初二那年,有次放学路过杜老师家那条巷,看见她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晒太阳。头发全白了,背也有点驼,手里捏着针线,在缝个布娃娃。云飞站在原地,看了好久,没敢过去。他怕杜老师不认得他了,也怕自己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能随便扑进老师怀里了。
直到他上了大学,有次回济南,跟云山一起去和平街小学。学校翻修了,原来的平房变成了楼房,操场铺了塑胶,可他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了原来二年级(二)班的位置。那里现在是间办公室,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绿油油的,开着朵嫩黄的小花。
“你看,”云山碰了碰他的胳膊,“像不像杜老师那盆?”
云飞点点头,眼睛有点湿。他忽然想起杜老师说的话,“教书就像下雪,落在地上就没了,可只要你们能好好长大,就比啥都强。”
他好像懂了,有些东西不是没留下,是变成了别的。变成了书包带上的针脚,变成了作业本上的小红花,变成了心里暖暖的一块地方,不管过多少年,想起时,都像冬天里穿了件合身的棉袄,妥帖,安稳。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楼下梧桐树的叶子响,云飞站在窗前,轻轻笑了。他知道,杜老师一定也在哪个地方,晒着太阳,缝着布娃娃,像当年一样,温温和和的,等着春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