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檐下的风(1/2)
六月的日头刚爬过院墙,就把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晒得缩成一团。我蹲在灶台前烧火,听着母亲秀兰在案板上剁豆角的声音,忽的听见院门外传来一声——是二姑王秀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正歪在我家院门口的土坡上。
秀兰!云山她娘!二姑的嗓门比灶膛里的火还旺,人还没进院,声音先撞在窗棂上,我可跟你说,今儿个我路过村东头,看见云飞那小子跟二柱子家的闺女在河沿上摸鱼,俩人手都快碰到一块儿了!
我把柴刀往地上一磕,火星子溅在裤脚上:二姑,云飞才十五,摸个鱼怎么就手拉手了?
二姑已掀了门帘进来,蓝布褂子上沾着一路的尘土,她往灶台边的小板凳上一坐,就着秀兰递过来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眼睛却瞟着里屋:十五怎么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跟你二姑父都见过三面了。再说了,那二柱子家的闺女野得很,上回还偷摘李婶家的黄瓜,云飞跟她混在一块儿,能学出什么好?
秀兰把剁好的豆角往盆里一倒,手上的水珠子滴在青砖地上:他二姑,孩子还小,懂什么这些。云飞就是淘,天天不着家,等会儿他回来我说说他就行。
说说就行?二姑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放,声音陡然拔高,秀兰你就是太好性子!王老实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地里刨土,孩子的事一点不上心。上回我就跟你说,让云飞别跟村西头的狗蛋玩,那小子爹是个赌徒,你猜怎么着?前儿个狗蛋就偷了他爹的烟盒去换糖吃!这要是把云飞带坏了,你们哭都来不及!
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地窜起来,映得二姑的脸忽明忽暗。二姑是我爹王老实的二姐,比我爹大五岁,打小就爱管家里的事。听说我爷在世的时候,家里分粮、给弟弟妹妹做新衣裳,都是二姑拿主意。后来我爹娶了我娘,二姑更是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大到我姐云山该不该跟镇上的先生学针线,小到我家鸡下的蛋该不该留着给云飞补身子,她都要插上一嘴。
姐,你歇会儿吧,我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的脚往门槛上一蹭,云飞的事我知道,他就是跟二柱子家的闺女比谁摸的鱼大,没别的。
二姑见了我爹,反倒更来劲了:你知道?你知道什么?王老实我告诉你,你就是太老实,一辈子被人欺负,现在连孩子都管不住。我可告诉你,云飞是咱家的长孙,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可不能让他走了歪路。
我爹把锄头往墙根一靠,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姐,孩子有孩子的活法,咱别管太宽了。
管太宽?二姑站起身,手往腰上一叉,我要是不管,当年你跟秀兰成亲,彩礼钱不够,是谁跑了三趟娘家,跟你舅借了二十块钱?当年云山生疹子,是谁连夜背着她往镇卫生院跑?现在我管管云飞,倒成了管太宽了?
我爹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用毛巾擦手上的泥。我知道,二姑这话戳到了我爹的软肋。当年我家穷,我娘怀着云山的时候,连块红糖都买不起,是二姑把自家鸡下的蛋攒了一篮子送来,又跑遍了全村跟人借布票,才给云山做了件新棉袄。
他二姑,你别生气,秀兰赶紧把刚炒好的豆角端上桌,老实不是那个意思。来,先吃饭,吃完饭我跟王老实好说说云飞。
二姑这才消了点气,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却又指着桌上的玉米饼子皱眉头:怎么又吃这个?我上回不就跟你说,让你给孩子蒸点白面馒头,云飞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总吃玉米饼子哪有力气?
这不是刚交了公粮,家里白面不多了嘛,秀兰往二姑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角,等过几天卖了棉花,就给孩子买袋白面。
卖棉花?二姑放下筷子,今年的棉花价跌了,你不知道?我听村东头的供销社老王说,今年的棉花一斤才八毛钱,去年还一块二呢!你就不能等价钱涨了再卖?
不等不行啊,我爹叹了口气,云飞的学费还没凑够呢,再不卖,下个月就该开学了。
二姑沉默了片刻,从褂子口袋里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两块钱的纸币:这里有五块钱,你先拿着给云飞交学费。棉花先别卖,我去问问我家那口子,看他能不能托人把棉花卖到县城去,县城的价说不定能高些。
我爹推了推:姐,不用,我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二姑把钱往我爹手里一塞,你要是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当姐。再说了,云飞是我大侄子,我给他交学费不是应该的?
正说着,云飞哼着歌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拎着半桶鱼,裤脚全湿了,脸上还沾着泥:娘,你看我摸了多少鱼!晚上咱熬鱼汤喝!
二姑眼睛一瞪:云飞!你还知道回来?我问你,你是不是跟二柱子家的闺女在河沿上摸鱼了?
云飞愣了一下,把鱼桶往地上一放:是啊,二姑,怎么了?
怎么了?二姑站起身,那闺女野得很,你以后不许跟她玩!还有,你看看你这一身,跟个泥猴似的,赶紧去把衣裳换了!
云飞撇了撇嘴:二姑,她不野,她还帮我抓了条最大的鱼呢。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二姑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要是再跟她玩,我就告诉你娘,让她罚你不许吃饭!
云飞没敢再说话,拎着鱼桶往厨房走去,路过我身边时,偷偷冲我挤了挤眼睛。我知道他心里准是不服气,可他也知道,二姑的脾气,你越犟,她管得越紧。
吃完饭,二姑又跟我娘说了半天话,无非是让我娘看好云飞,别让他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又说让我爹别太老实,在地里干活别让人欺负了。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才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走,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叮嘱:棉花的事我记着呢,明天我就去县城问问!
我爹站在院门口望着二姑的背影,直到那辆破自行车拐过村口的老槐树,才叹了口气:你二姑就是这样,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秀兰把碗筷往盆里收拾:她也是为咱好。当年要不是她,咱家哪能撑过来。
我蹲在院角给鱼换水,听着爹娘的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事。去年冬天特别冷,我爹在地里浇水时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秀兰急得直掉眼泪,是二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帮着喂猪、做饭,又跑了几十里路去镇上请大夫,还给自家准备过年的腊肉拿过来给我爹补身子。那段时间,二姑几乎天天住在我家,直到我爹能下地走路了才回去。
姐,你看二姑是不是有点太爱管闲事了?云飞凑到我身边,手里拿着根草逗桶里的鱼。
我拍了拍他的头:二姑是关心咱。她要是不疼你,才不会管你跟谁玩呢。
云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去看鱼。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望去,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护着院里的人。
过了两天,二姑真的托人把我家的棉花卖到了县城,比在村里多卖了十块钱。她把钱送过来的时候,又顺便查了云飞的作业,见云飞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又数落了他一顿,说让他跟我姐学学,我姐的字写得又工整又好看。云飞低着头不敢吭声,可等二姑走了,他却偷偷把二姑带来的糖塞了一块给我:姐,二姑买的糖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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