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国(1/2)

2008年9月,济南的秋老虎还没褪尽,初一(3)班的后门被推开时,热浪裹着粉笔灰味涌进来。黄大国站在门槛上,白衬衫下摆扎在西裤里,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银灰色电子表——后来云飞才知道,那表是他女儿淘汰的,表盘里还嵌着半块没抠干净的卡通贴纸。

“都坐好。”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怪的穿透力,最后排正往桌肚里塞辣条的男生手一哆嗦,包装袋“刺啦”响了半声,又赶紧按住。黄大国没看他,把黑色帆布包往讲台上一放,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半截红色的“教导主任”胸牌。

“我叫黄大国,教你们数学,兼着学校的教导主任。”他弯腰从包里掏课本,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给他鬓角的白发镀了层金。云飞坐在第三排,看见他右手食指关节上有道浅疤,像片干硬的树皮。

第一节课讲有理数。黄大国在黑板上画数轴,粉笔头在他指间转得飞快,突然“啪”地断了。他弯腰捡起来,把断茬对着自己,指尖在黑板上点了点:“正数往右边走,负数往左边,就像咱校门口的路,往东是泉城广场,往西是菜市场——谁也别走错道。”

后排有人笑,他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揉皱的纸。“别笑,”他直起身,手里的粉笔又转起来,“数学就这点好,对是对,错是错,不像你们偷偷改试卷分数,改得了数字,改不了脑子里的糊涂账。”

这话像根针,扎得云飞脖子一热。上周他把数学单元测的62分改成了82分,此刻试卷正压在书包最底下,油墨味混着汗味,呛得他发慌。黄大国的目光扫过来时,他赶紧低下头,看见桌肚里的橡皮上,被前桌用圆规扎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下课铃响时,黄大国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个歪歪扭扭的“0”。“这是原点,”他拿起帆布包,“也是起点,初一刚开头,谁都别让自己跑偏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眼最后排那个男生,“辣条下课再吃,别让你妈知道你在学校不学好。”

男生脸“腾”地红了,攥着包装袋的手松了松。

第一次月考后,云飞的数学只考了58分。他盯着试卷上的红叉,听见同桌说黄大国要按成绩排座位。果然,午休时班长来喊人,说黄大国在办公室等他。

教导主任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走廊里飘着消毒水味。云飞站在门口,看见黄大国正趴在桌上改作业,手边放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胖大海,热气把他的眼镜片熏得发白。

“进来。”黄大国头也没抬,手里的红笔在本子上勾了个圈。云飞挪进去,听见他说:“把门关上。”

办公室里只有两台旧吊扇,转起来“嗡嗡”响。黄大国把他的试卷推过来,红笔在58分上敲了敲:“说实话,是不是没好好学?”

云飞咬着嘴唇没说话。他其实花了不少时间刷题,可那些函数图像总在脑子里打转转,转着转着就成了一团乱麻。

“我知道你小学基础差。”黄大国突然说。他从抽屉里拿出本泛黄的练习册,封面上写着“小学数学总复习”。“这是我女儿以前用的,你拿去看看,每天做一页,不会的来问我。”

云飞愣住了。他以为会挨骂,就像以前的老师那样,把试卷往桌上一拍,说“你怎么这么笨”。

“别愣着,”黄大国把练习册塞给他,又拿起搪瓷缸喝了口茶,“我知道你想学好,不然也不会把62分改成82分。”

云飞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指绞着衣角,几乎要哭出来。“老师,我……”

“改分数没用。”黄大国打断他,眼镜滑到鼻尖,他抬手推了推,“你爸在工地上搬砖,你妈在超市理货,他们供你上学不容易。下次考好了,比改多少分都强。”

云飞后来才知道,黄大国去过他家小区。上周家长会,他爸妈没去,黄大国放学后绕到工地,看见他爸正扛着钢筋往楼上爬,汗把背心浸得透湿。

“座位我不按成绩排,”黄大国把试卷叠起来,放进他的书包,“但你得答应我,每天放学留半小时,我给你补补课。”

从那天起,云飞每天放学后都去办公室。黄大国给他讲题时,会把搪瓷缸推过来:“喝点水,润润嗓子。”他讲题总用济南话,说“未知数”是“没名儿的数”,说“方程”是“找平衡”。有次讲鸡兔同笼,他蹲在地上,把左脚抬起来:“这是兔腿,”又把右脚抬起来,“这是鸡腿,你数清楚了,别把自己绕进去。”

云飞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突然想起昨天路过菜市场,看见他正蹲在摊前买白菜,跟摊主讨价还价,说“给我多留点叶子,我女儿爱吃炒白菜”。

初二上学期,云飞的数学考到了83分。他拿着试卷冲进办公室时,黄大国正对着电话皱眉头,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挂了电话,他看见云飞手里的试卷,眼睛亮了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小子,没让我白蹲地上学兔子。”

“老师,您刚才……”云飞看见他桌角放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慢性胃炎”。

“没事,老毛病了。”黄大国把诊断书塞进抽屉,拿起帆布包,“我得去趟医院,我爱人住院了,今天换我陪护。”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周末别忘做练习册,我回来要检查。”

云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发现他的膝裤膝盖处磨出了个小窟窿。

冬天来得很快,济南的风裹着雪粒,刮在脸上生疼。云飞每天留到天黑才走,黄大国办公室的灯总为他亮着。有次雪下得特别大,他以为黄大国不会来,却看见他踩着雪走进来,棉鞋上沾着泥,眼镜上落着雪花。

“等很久了吧?”黄大国拍掉身上的雪,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杯,“我爱人熬的姜汤,你喝点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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