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野枣树下的风(1/2)
一 槐花落时的“小掌柜”
一九八九年的槐花是带着苦气的。四月底的风刮过北洼村,把村口老槐树的花瓣卷得漫天都是,落在云飞家的土坯墙上,也落在大霞攥着的半块玉米面饼上。
“给我咬口。”云飞蹲在墙根,盯着饼上沾的槐花瓣,喉头动了动。他比大霞小俩月,却总像个跟屁虫,大霞去哪他去哪——除了大霞“管账”的时候。
大霞把饼往身后一藏,辫梢上的红头绳扫过沾着泥的裤腿:“不行。这是俺娘给的晌午饭,分你了我就不够了。”她说话时眉头皱着,眼尾微微上挑,像她娘王桂兰生气的模样,只是眼睛比王桂兰亮,黑葡萄似的,盯着人看时总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劲儿。
云飞撇撇嘴,从墙缝里抠出块干硬的泥巴扔出去:“你就是抠。上次俺哥给的糖球,你也只肯给我舔一下。”
“那是因为你嘴漏!”大霞立刻反驳,声音拔高了些,“上次分你半块橡皮,你转天就丢了;借你铅笔写作业,回来笔尖断了三截。俺不跟你分,是怕东西到你手里瞎了。”她说着,把玉米面饼掰成两半,一半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塞进裤兜,另一半小口小口地啃着,饼渣落在衣襟上,她立刻用手指拈起来塞进嘴里。
云飞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有点气,又有点没法子。大霞从小就这样,“要强”和“抠”像是长在她骨头里的。村里孩子分零食,她永远是把自己的那份攥得最紧的;上小学时老师让带扫帚扫教室,别家孩子随便找根树枝糊弄,她非要让她爹赵老实把家里的竹扫帚锯下一小截,打磨得溜光水滑才肯带去,说是“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得像样”。
这天下午放学,云飞跟在大霞后头往家走,路过村西头的代销点时,大霞突然停住脚。代销点的窗台上摆着一摞花花绿绿的糖纸,里头裹着水果糖,是村小学里最时兴的玩意儿。大霞盯着那糖看了好一会儿,手指在裤兜里摸来摸去——云飞知道,她兜里有两毛钱,是她帮隔壁二奶奶缝了半个月补丁攒下的。
“想买就买呗。”云飞推了她一把,“两毛钱能买五颗呢。”
大霞没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买了糖,下个月的铅笔钱就没了。”
“铅笔还能用啊,你那支不是才削了两次?”
“尖儿钝了,写作业费劲。”大霞说着,又看了眼窗台上的糖,喉结轻轻动了动,然后猛地转过身:“走了!回家!”
那天晚上,云飞在自家院子里听见王桂兰跟他娘唠嗑。王桂兰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大霞这孩子,真是随她爷。下午我看见她盯着代销点的糖看,问她想不想要,她说‘不稀得吃,甜得齁人’,转头就跟我说,想让我给她扯块布,做个新书包——你说她才多大,心思就这么重。”
他娘笑着接话:“要强是好事。再说她也不是抠,是会过日子。上次云飞发烧,还是她把攒的半袋鸡蛋拿过来,说给云飞补身子呢。”
云飞趴在窗台上,想起大霞那天攥着裤兜的手。那半袋鸡蛋,是她每天放学去沟里捡野鸡蛋攒下的,攒了快一个月,原本是想换本字典的。
二 麦秸堆里的“犟脾气”
大霞的“犟”,在一九九年麦收时犯得最厉害。
那年天旱,麦子熟得比往年早,也长得瘦,穗子小得可怜。赵老实凌晨三点就下地割麦,王桂兰带着大霞和她弟弟赵亮跟在后头捆麦秸。大霞才十岁,个子还没麦秸高,捆麦秸时得跪在地上,把麦秆抱在怀里,用草绳一圈圈勒紧。太阳刚出来时,地里的温度就蹿了上来,云飞去找大霞时,看见她的后背湿得透透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
“歇会儿吧,我娘让我叫你回家喝水。”云飞递过手里的搪瓷缸。
大霞没接,手里的草绳勒得更紧了:“俺不渴。把这几捆捆完再说。”她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太阳晒得冒了烟。
“你都捆了二十多捆了,比赵亮捆的还多。”云飞蹲下来,看见她的手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沾着麦秸屑,红得吓人。
“他是弟弟,我是姐姐。”大霞把捆好的麦秸立起来,又伸手去抱另一摞,“俺娘说了,多干点,就能多打两袋麦子,冬天就能多蒸几个白面馒头。”
正说着,王桂兰从地头过来,手里拿着块粗布帕子,往大霞脸上一捂:“傻闺女,逞什么能!跟你爹一个样,属牛的!”她把帕子拿下来时,帕子上沾了不少黑灰,是大霞脸上的汗和泥混在一起的。“走,回家喝水,让你弟来替你。”
大霞摇摇头:“不用,俺还能捆。”她刚要伸手,王桂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再犟!再犟我让你爹揍你!”
大霞这才不吭声了,跟着王桂兰往家走。路过麦场时,云飞看见她盯着场边的麦秸堆看——那是村里公用的,谁家缺柴了就去抱一捆。大霞突然停住脚:“娘,俺能不能去捡点麦秸?”
“捡那干啥?家里有柴。”
“不是当柴烧。”大霞指着麦秸堆,“俺看有的麦秸上还沾着麦粒,抖下来能凑点。”
那天下午,大霞真的蹲在麦秸堆旁边,拿着根小棍,一根一根地扒拉麦秸。太阳把麦秸晒得滚烫,她的手指被麦芒扎得全是小红点,可她硬是扒了一下午,凑了小半瓢麦粒。王桂兰来叫她时,看着那瓢麦粒,眼圈红了:“俺的傻闺女……”
大霞却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娘,你看,够蒸半个馒头了。”
云飞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半瓢麦粒值得这么费劲。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听见赵老实跟王桂兰商量,说想让大霞别上初中了,在家帮着干活,还能给赵亮攒学费。大霞正好从外头回来,听见这话,“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却硬是没哭出声,只说:“爹,娘,俺不辍学。俺能干活,俺早上起早割草,晚上帮家里缝补,俺不耽误干活,俺就想上学。”
她跪了整整一个小时,赵老实和王桂兰怎么拉都不起来。最后赵老实叹了口气,蹲在地上抹眼泪:“上,你想上就上。爹供你。”
那天晚上,大霞把攒的那小半瓢麦粒倒进了家里的面缸里,然后坐在炕桌前,借着煤油灯的光写作业。云飞去找她时,看见她的手还在抖,可握着笔的姿势却格外稳。
三 县城里的“硬骨头”
二零零五年,大霞考去了县城的高中。那是北洼村第一个考上县重点的姑娘,赵老实请了全村人吃喜酒,摆了三大桌,大霞穿着王桂兰给她扯的新布褂子,却没怎么笑,只是给每个长辈敬了杯茶,说:“俺会好好学的。”
县城离北洼村有三十里地,大霞每个月回一次家,每次都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云飞那时候也上初中了,去村口接她,总能看见她书包侧袋里装着个搪瓷缸——那是她在学校吃饭用的,为了省下买饭盒的钱。
“学校食堂的菜贵不?”云飞帮她背书包,总觉得书包沉得像装了块石头。
“还行。”大霞说得轻描淡写,“俺一般都买素菜,五毛钱一份,够吃了。”
“那你营养跟得上吗?”
“咋跟不上?”大霞拍了拍胸脯,“俺周末去学校后面的菜市场,买块豆腐,回宿舍用热得快煮煮,就着馒头吃,比食堂的菜香。”
云飞后来才知道,她所谓的“热得快煮豆腐”,是因为食堂的素菜有时候不够吃,她怕饿肚子,就省下饭票买豆腐。有一次她同桌跟她一起回村,偷偷跟云飞说,大霞很少买早饭,总是啃从家里带的干硬馒头,说“早上不饿”。
高二那年冬天,大霞生了场病,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却硬是不肯回家,也不肯去医院。还是她同桌把王桂兰叫到了县城,王桂兰拉着她去医院,医生说她是营养不良加上冻着了,得输液。
输液的时候,王桂兰摸着大霞冻得通红的手,眼泪掉在她手背上:“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省那点钱干啥?”
大霞笑了笑,声音还有点哑:“娘,省点钱,等俺考上大学,就能给你和俺爹买件新棉袄了。”她顿了顿,又说,“俺同桌说,大学里能勤工俭学,俺到时候去打工,就不用家里给俺寄生活费了。”
王桂兰没说话,只是把大霞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了揣,揣得紧紧的。
大霞的“硬”,在高三那年又犯了一次。那时候快高考了,班里有个男生总找她麻烦,说她“土气”“抠门”,还把她的搪瓷缸藏了起来。大霞去找男生要,男生嬉皮笑脸地说:“给我磕个头,我就给你。”
那天放学,云飞在县城的路口等大霞,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却没哭。她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走,回家。”
“咋了?谁欺负你了?”云飞看出她不对劲。
大霞没说,直到快到村口,才低声说:“俺把那男生的书扔沟里了。”
“你咋能……”
“他藏俺的缸,还骂俺。”大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俺土,俺抠,可俺没偷没抢,俺凭自己本事上学,俺不丢人。”
那天晚上,赵老实要去给那男生家赔礼,大霞拦住了他:“爹,不用去。是他先欺负俺的。俺没错。”她站在院子里,月光照在她身上,个子已经快赶上王桂兰了,背挺得笔直,像棵没被风吹弯过的白杨树。
四 城里的车与村里的路
二零一二年,大霞大学毕业了。她没回县城,也没回村,留在了济南,进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会计。头一年过年回家,她给赵老实和王桂兰各买了件羽绒服,给赵亮买了个平板电脑,还给云飞带了条领带,说是“上班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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