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钟惊昼(1/2)
暮鼓的声音,仿佛是从皇城的最深处,悠悠地传出来的。这声音,就像是一颗石子,被轻轻地投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在黄昏时分的宫阙之间,慢慢地荡漾开来。
臻多宝静静地站在御史台值房的窗前,他的目光,凝视着天际那最后一抹橘红色的余晖,渐渐地被青灰色的夜幕所吞噬。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刺痒感,突然从他的喉头涌起。他心中一紧,连忙从衣袖中抽出一方素绢,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然而,那压抑的咳嗽声,却还是在这空荡荡的值房里,显得格外突兀。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胸口,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待那阵咳嗽稍稍平息下来,臻多宝才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绢帕。只见那洁白的绢帕上,沾染着点点猩红,宛如雪地中的红梅一般,鲜艳而刺眼。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那方染血的绢帕折好,然后收进了怀中。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幕在自己身上发生。
转身望向悬挂在檀木架上的朝服,深青色的缎面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缓步上前,抬手以指尖轻轻抚过衣襟上皂缘环绕的獬豸绣纹。神兽怒目圆睁,独角指天,象征着风宪官的不屈与刚正。
这是他最后一次佩戴它了。
指尖顺着繁复的绣线游走,每一处转折都熟悉如故友。七年前他初入御史台,第一次穿上这身朝服时,老师曾抚着他的肩膀说:“多宝,记住,这獬豸不认权势,只辨忠奸。你我身为风宪,当以性命护持它代表的公道。”
如今,老师已长眠于城郊荒冢,而他,也将步其后尘。
值房外传来更鼓声,三慢两急,如同催命的符咒。他收回手,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奏疏副本,纸张边缘已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他走到灯前,小心翼翼地将奏疏卷成细筒,揭开象笏的夹层,将其塞入其中。
动作缓慢,却无半分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整理衣冠,推开值房的门。晚风扑面,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垂拱殿的方向迈步而去。
与此同时,殿前司校场上,赵泓手中的凤嘴刀划破暮色,刀风呼啸,卷起地上零星落叶。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式都凝聚着多年沙场磨练出的杀伐之气。
当暮鼓声越过宫墙传入耳中,他收势而立,刀尖指地。指尖拂过凤嘴刀的刀锋,寒光映着他沉静却隐含忧虑的眼眸。
今日的皇城,安静得反常。
自三日前太后降下那道“因病静养”的懿旨,宫中气氛便一日紧过一日。禁军轮值频调,宫门守卫加倍,连他们这些殿前司的高级将领也被要求随时待命,不得离宫。
他解下佩刀,交给身旁的亲兵,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御史台方向。
不知那书呆子此刻在做什么?定是又伏在案前,为某桩无关紧要的案子翻阅故纸堆,连晚膳都忘了用吧?
想起臻多宝,赵泓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春闱放榜的日子,新科进士们身着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的街道上游行,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贺。赵泓奉命率领士兵维持秩序,确保游行的顺利进行。
在拥挤的人潮中,赵泓的目光突然被一个青衫少年吸引住了。那个少年身材修长,面容清秀,虽然穿着朴素,但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像其他进士那样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有些拘谨,手中紧紧握着一卷书,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然而,当赵泓的目光与他交汇时,他却毫不退缩,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折辱的光芒。
后来,宫中举行宴饮,赵泓负责在殿外值守。宴会上,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但他却无心欣赏。突然,殿内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辩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人在争吵。赵泓心中一动,不禁好奇地竖起耳朵倾听。
没过多久,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人踉跄着冲了出来。赵泓定睛一看,竟然是臻多宝!只见他衣冠不整,脸上赫然印着一个醒目的掌印,显然是刚刚被人打了。然而,尽管如此,他的头却高高扬起,眼神中燃烧着比刚才更强烈的怒火。
“怎么了?”赵泓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同情,他难得地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句。
“户部侍郎贪墨河工款,证据确凿,陛下却因他是国舅而轻拿轻放。”臻多宝抹去嘴角血丝,“我不过据理力争罢了。”
“既知结果,何必自取其辱?”
臻多宝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灼灼:“若人人都知结果便退缩,公道何存?”
那一刻,赵泓久经沙场早已冷硬如铁的心,竟被这文弱书生眼中的火焰烫了一下。
从此,两条平行线开始交错。
赵泓下意识地摩挲着甲胄下藏着的一枚天青釉瓷片。那是半月前他生辰时,臻多宝赠他的礼物,说是前朝官窑的碎片,釉色如雨过天青。
“为何送此残片?”他当时不解。
臻多宝笑道:“完整瓷器难免束之高阁,唯这残片可随身携带。见它如见我,提醒赵兄,这世上除刀光剑影,还有天地清朗。”
如今想来,那笑容里藏着他不曾察觉的决绝。
“指挥使,时辰将至。”副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赵泓点头,披甲向垂拱殿走去。
通往垂拱殿的长廊如一条蜿蜒的巨龙,连接着大周王朝的心脏。廊下彩绘斑驳,朱漆剥落处露出岁月的底色。
臻多宝捧着象笏,目不斜视地前行。两旁宫灯初上,将他孤单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在长廊转弯处,另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伴随着甲胄摩擦的细响。
他不必抬头,便知来者是谁。
赵泓在离他五步远处停下,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象笏,眉头微蹙:“今日非大朝,何以执笏入宫?”
臻多宝抬眼,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有本上奏。”
“御前慎言。”赵泓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提醒。近来朝局动荡,皇帝因太后“卧病”而心烦意乱,已有多位言官因进言不当遭贬。
臻多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今日,恐负赵兄昔日‘慎言’之诫。”
赵泓心头一紧。他了解臻多宝,越是平静的外表下,越是藏着惊涛骇浪。他还想再问,但身后已有其他官员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只得继续前行,一文一武,并肩而行,却各怀心事。
“你甲胄下那片天青,可还带着?”臻多宝忽然轻声问。
赵泓怔了怔,点头。
“那便好。”臻多宝目视前方,“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请赵兄记得,天地有清朗,人心有公道。”
这句话如重锤击在赵泓胸口。他猛地伸手拉住臻多宝的手臂:“你到底要做什么?”
臻多宝看着他,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然:“做七年前那个挨了巴掌也不后退的御史该做的事。”
说罢,他抽出手臂,加快步伐,先一步踏入垂拱殿的门槛。
赵泓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瘦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内光影中,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殿内灯火通明,熏香缭绕。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两侧文武百官垂手而立,气氛凝重。
臻多宝走到御阶前,行大礼,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监察御史臻多宝,有本启奏。”
“准。”皇帝的声音带着不耐。
臻多宝展开象笏,取出密奏,朗声道:“臣弹劾枢密使魏纯卿、参知政事郭谦、殿前都指挥使冯毅等十一人,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矫诏软禁太后,意图不轨!”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被点名的几位重臣面色骤变,其余官员或惊骇,或怀疑,或幸灾乐祸,唯有少数几人面露忧色。
赵泓刚踏入殿门,便听见臻多宝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在耳边。他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对抗朝中最有权势的集团!
皇帝猛地坐直身体:“你说什么?太后是因病静养,何来软禁之说?”
“陛下!”臻多宝抬头,目光如炬,“太后并非生病,而是因发现魏纯卿等人私调边军,欲行废立之事,故被软禁于慈明殿!臣有密信为证!”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高举过头。
魏纯卿大步出列,厉声道:“陛下!臻多宝勾结边将,图谋不轨,如今竟敢污蔑朝中重臣,其心可诛!”
皇帝面色阴沉,示意内侍取过密信。他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
臻多宝继续道:“臣还有人证物证,可证明魏纯卿等人与北辽暗通款曲,欲割让河北三州以求支持!”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赵泓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早知道臻多宝在查一桩大案,却不知竟牵扯如此之广,如此之深。这已不是寻常弹劾,而是以性命为赌注的死谏!
“荒谬!”参知政事郭谦出列,“陛下,臻多宝分明是构陷忠良,臣请立即将其拿下,严加审问!”
皇帝看着手中的密信,又看向阶下跪得笔直的臻多宝,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臻多宝毫不退缩:“臣愿以性命担保所奏属实!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太后安危,调阅枢密院近日调兵文书,真相自可大白!”
魏纯卿冷笑:“陛下,臻多宝分明是想搅乱朝纲,为逆党张目!臣请陛下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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