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雅器杀机(2/2)

“左前七步,踏坎位,力道三分,落地后足跟微震,一轻两重!”臻多宝的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坐标指令。

赵泓对臻多宝的信任,早已超越了理性思考的范畴,化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他毫不迟疑,强提最后一口真气,依言踏步,落足时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三分不轻不重,落地后足跟按照指示,精准地进行了那一轻两重的奇异震动。

“右旋半身,无视右侧挥来的旗刃虚影,全力劈斩你左前方,旌旗左数第三根、颜色略深的牛皮牵引索!”

雪亮的刀光再次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般闪过!伴随着一声牛皮断裂的闷响,一根比其他牵引索略粗、颜色也更深沉的牛皮索应声而断!一面正从右侧呼啸扫来、气势汹汹的巨大旗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量源泉,挥舞到一半便失去了控制,歪斜着、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那巨大的旗面恰好如同盾牌般,挡住了从侧面墙壁孔洞中喷射而来的一大片乌黑粘稠的腐蚀性毒液,发出了“嗤嗤”的剧烈反应声,冒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前行五步,无视前方翻板陷阱表象,全力跳跃!目标,高台基座边缘!”

赵泓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前方明明是他亲眼所见、刚刚翻落、露出下方淬毒铁刺的陷坑!那死亡的幽蓝寒光近在咫尺!然而,他对臻多宝那近乎盲目的信任,再一次压倒了对眼前死亡的恐惧!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将体内最后一丝潜力都压榨出来,猛地向前冲刺,在陷坑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纵身跃起!

奇迹,或者说,是臻多宝那神乎其技的计算,在这一刻发生了!就在赵泓身体腾空、即将下坠的瞬间,下方那块本应早已翻落、布满铁刺的陷阱石板,因为之前那几步精准的踏步、足跟震动以及牵引索断裂所产生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连锁反应,其内部某个负责触发翻板的卡榫,竟奇迹般地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半次呼吸的停滞!赵泓的脚尖,险之又险地在那块陷入诡异停滞的石板边缘轻轻一点!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反作用力传来,让他那原本即将下坠的身形,获得了二次借力!他整个人如同一只突破了重力束缚的黑色大鸟,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向着那座高高在上的指挥台,凌空扑去!

“拦住他!”一直保持着淡漠姿态的冯远道,终于脸色大变,第一次失态地厉声喝道!

就在赵泓的身形即将触及高台边缘的刹那,最后一道、也是最凶险的守护机关,轰然启动!高台基座的四周,数排如同战场拒马般、顶端被削磨得异常尖锐、闪烁着幽冷寒光的沉重铁枪,带着沉闷的破土声,从坚固的地面之下猛地突刺而出!这些铁枪排列密集,角度刁钻,瞬间封死了所有通往高台顶部的路径,构成了一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由钢铁与死亡组成的荆棘之墙!

然而,赵泓此刻身在半空,去势已尽,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他眼中凶光爆射,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死亡枪林,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疯狂到极致的决定!他竟不再试图闪避或格挡,而是将全身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孤注一掷地灌注于那柄陪伴他征战多年的佩刀之上!他怒吼着,如同投掷标枪的远古战神,手臂肌肉贲张至极限,狠狠地将手中的佩刀,向着高台上那道紫色的身影,暴射而去!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身体,则如同一颗燃烧殆尽、却依旧要撞向目标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狠狠地、主动地撞向了那些锋利的、等待着饮血的铁枪丛林!

“噗嗤——!”

“砰——!”

刀锋撕裂锦袍、切入血肉的沉闷声响,与人体重重撞击在冰冷铁器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同时在这死寂的库房中炸开!

赵泓那饱含着他最后意志与力量的佩刀,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冯远道匆忙间试图躲避的右胸!巨大的冲击力道带着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烛龙”,向后踉跄了数步,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木台之上,殷红的鲜血迅速从他紫色的官袍前襟洇染开来,如同绽放了一朵妖异的花朵。

而赵泓自己,则如同被献祭的牺牲品,被数根尖锐而冰冷的铁枪,无情地刺穿了腹部和大腿!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创口汹涌而出!他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钉在了那由铁枪构成的、残酷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只有那双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带着无尽恨意与一丝解脱般地,盯着高台上那个同样被重创的身影。

库房内,那持续了许久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机关运转声,终于渐渐停息下来,仿佛那头被唤醒的钢铁凶兽再次陷入了沉睡。弥漫的毒烟在缺乏后续补充的情况下,缓缓被从破败屋顶缝隙透入的微风吹散,只剩下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仿佛凝固了的血腥味,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之中。

臻多宝第一时间抛下了所有的警惕,不顾一切地快步冲到被铁枪贯穿、悬挂在半空的赵泓身边。看着他腹部那几乎可以看到隐约内脏蠕动的恐怖伤口,以及大腿上那几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臻多宝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赵泓还要苍白。他颤抖着手,迅速从那个仿佛无所不备的工具箱底层,取出所有珍藏的、用于吊命止血的极品金疮药和那套从不离身的金针,想要立刻进行急救。

“先……先别管我……”赵泓的嘴唇翕动着,每吐出一个字,都有大量的血沫从嘴角溢出,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去看住……他……不能……让他……有机会……”

臻多宝看着赵泓那即便濒死也依旧紧盯着敌人的眼神,咬了咬牙,将一大把伤药胡乱却精准地按在赵泓腹部最严重的创口周围,又将几枚最长的金针迅速刺入他几个关键的止血穴位,暂时延缓那生命的流逝。做完这一切,他毅然转身,带着满腔的怒火与警惕,一步步走向那座寂静下来的高台。

冯远道背靠着指挥台冰凉的木质栏杆,胸口还插着赵泓那柄标志性的佩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只有染血的刀柄露在外面。大量失血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然而,与赵泓那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神不同,冯远道的眼神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解脱与疲惫。

“没想到……我冯远道……算计一生……最终……竟会……终结于此……以这样的方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走近的臻多宝,又艰难地转向远处被铁枪贯穿、气息奄奄却目光如炬的赵泓,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混合着苦涩、自嘲与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复杂笑意。

“为什么?”臻多宝在距离他三步之外停下,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不解,“冯枢相!您已官居二品,位列枢副,深得两代陛下信任,手握帝国军事机枢,天下百姓之安危系于您等重臣之身!您究竟为何要行此……自毁长城、叛国通敌、遗臭万年之举?!这难道就是您读圣贤书、食君之禄所追求的最终答案吗?!”

冯远道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带出更多粘稠的、带着气泡的血沫。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这充满血腥与杀戮的武库,看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看向了那片他魂牵梦绕却再也无法踏足的土地。

“陛下……待我……确实……恩重如山……”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但你们……可知……我冯家……祖籍……本是幽云……蓟州人士……乃是……正宗的……汉家儿郎……”

臻多宝心中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猜想浮上心头。

“当年……石敬瑭……那个……无君无父的儿皇帝……为了一己私利……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契丹……”冯远道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深切到极致的痛苦与刻骨的仇恨,那是一种跨越了数代人、融入血脉的屈辱与悲愤,“我冯家祖辈……誓死不降……不愿剃发易服……做那……契丹人的奴仆……遂……举族南迁……一路……被契丹游骑追杀……数百人的……大家族……颠沛流离……到达宋境时……十不存一……我祖父……我父亲……皆死于……南迁路上……他们……临死之前……都曾……抓着我的手……说……远道啊……若有朝一日……你有能力……定要……定要助王师北定……收回……故土……让我冯家子弟……能……能堂堂正正地……回乡……祭拜先祖……”

他喘息得更加厉害,胸口剧烈起伏,插着的刀柄也随之颤动,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他的眼神却因为这份回忆而变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我……入仕以来……数十载……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便是……为了……这一目标……可是……你们看看……这如今的朝堂……衮衮诸公……谁还……真心想着……北伐?谁还记得……燕云之耻?!终日里……不过是……党同伐异……争权夺利……陛下……陛下虽有雄心……但近年来……也渐趋……保守……国库空虚……武备松弛……北伐?收复故土?呵呵……呵呵呵……谈何容易……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带着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逻辑与狂热:“既然……正道走不通……光明之路……已被堵塞……那就……只能……借力!行……非常之法!北边的贵人……早已……应允于我……只要我……助他们……里应外合……削弱宋室……将来……他们入主中原……便许我冯家……世镇幽云!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收复故土吗?!我用我的方式……完成祖辈的……遗愿!让冯家的魂……回归故里!这……有何不对?!有何不可?!”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臻多宝再也忍不住,厉声打断了他那扭曲的自我辩护,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斥责,“你这根本不是收复故土!你这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卖国求荣!是将千千万万依旧生活在故土的汉家百姓,将整个大宋的江山社稷,都推向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你冯家的列祖列宗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之所为,绝不会以为荣,只会痛心疾首,深以为耻!你玷污了他们的遗愿,更玷污了‘汉家儿郎’这四个字!”

冯远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空洞、以及……深入骨髓的、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的疲惫。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那柄彻底终结了他野心的刀,又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远处那个即使濒死也依旧用目光审判着他的赵泓,最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带着无尽萧索与悔恨的叹息。

“或许……你们……是对的……是老夫……执念成魔……钻入了……牛角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这条路……从选择……借助外力……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错的……满盘……皆输……”

他的头颅缓缓垂下,搭在了染血的胸口,气息彻底断绝。

这位曾经位高权重、隐藏至深、几乎以一己之力搅动整个大宋风云、代号“烛龙”的枢密副使冯远道,最终,带着他那扭曲的家族执念、未竟的通敌计划以及彻底的失败,死在了这座他亲手布置的、充满机关杀局的武库之中,结束了他复杂而悲剧的一生。

臻多宝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他看着台上已然气绝的冯远道,又回头看向被钉在铁枪上、生死不知的赵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胜利,并未带来丝毫的喜悦,只有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代价,以及对于人性、对于家国、对于执念的无尽唏嘘与反思。

他迅速收敛心神,快步回到赵泓身边,继续那艰难而紧急的治疗。赵泓的意识似乎已经游离于弥留之际,但他依旧凭借着顽强的本能,死死地抓着臻多宝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臻多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恐怖的伤口,一边用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回答道:“一个……关于故土与执念的……悲剧。一个……走错了路的……可怜人。”

赵泓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眼中那最后一点执着的光芒,终于缓缓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闭上了眼睛,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臻多宝抬起头,透过武库那破败不堪、布满蛛网的屋顶缺口,看向外面那已然开始泛出鱼肚白的、黎明的天空。晨曦微露,光明将至。但他知道,汴京城,乃至整个庞大的宋帝国,注定将因今夜这场发生在阴影深处的、惊心动魄的暗战与最终对决,迎来一场席卷朝野上下的、剧烈而深刻的震荡与洗礼。而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