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坛启迁路(1/2)
第七十一章 坛启迁路
民国七年的兰州城,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六月的烈日下泛着浑浊的光。黄河铁桥的钢铁骨架上,刚刷过的防锈漆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往来的驼队踏过木板桥面,铃铛声混杂着商贩的吆喝,在河谷里荡出悠长的回响。范庆浩的洪槐商号就开在桥南的商栈街上,这几日生意格外红火——宁夏来的马帮订了三十匹洋布,说是要给队伍做军服;青海的藏族商户则用毛皮换了两箱茶叶,临走时还塞给范庆浩一把雪莲。
“爹,这是这个月的流水,比上个月多了三成。”范槐青把账本递过来,额头上还挂着赶路的汗珠。他刚跟着父亲从城里赶回皋兰宅院,马车上装着新购的朱砂、五色纸和几支狼毫笔——今日是六月初一,按规矩,范庆玄要“上马”降神,这三个月来,父子俩早已把日子刻在了心上,再忙也得赶回来。
皋兰范家宅院的老槐树下,范福廷正眯着眼看日头。晨露被晒得半干,祠堂门口的青油灯芯爆出个火星,三炷香的烟柱在无风的空气里笔直地往上飘,像三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人间,一头连着天上。他手里摩挲着块黑檀木拐杖,杖头的玄鸟纹被盘得发亮——这是当年在董福祥军中时,老弟兄们凑钱给他打的,如今那些弟兄死的死、散的散,只剩宁夏的赵参议还在马福祥手下当差,昨日刚托人捎来回信,说“尽力周旋”。
“庆浩,你三弟的事,还是没松动?”范福廷的声音像老树皮摩擦,带着不易察觉的涩。
范庆浩往祠堂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督捕局的王总办收了我三匹绸缎、两箱好酒,说庆复是张广建亲自圈定的‘要犯’,除非张督军点头,不然谁也不敢动。我听商号的掌柜说,张广建最近想拉拢马安良,正愁没由头立威,怕是……”
“怕也得试试。”范福廷用拐杖往地上磕了磕,震起些许尘土,“我已经让赵参议给马福祥递话,马福祥跟张广建面和心不和,或许能敲敲边鼓。实在不行,我就亲自去督署门口跪着,我这张老脸,不信换不回庆复一条命。”
正说着,吴淑玲抱着范槐礼,牵着范槐明从东厢房出来。范槐礼穿着件红肚兜,手里攥着个布老虎,那是吴淑玲连夜用丈夫旧长衫改的;范槐明则背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给父亲留的几块麦芽糖。“爹,庆浩哥,时辰快到了。”她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祠堂紧闭的木门上,三个月前的紧张早已变成了笃定——范庆玄每次“上马”,都准得像怀表里的指针。
范庆浩掏出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时针正好卡在九点。几乎是同时,祠堂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开了门缝。范庆玄站在门内,藏青色的长衫被晨光染成淡金,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青色血管像河流般蜿蜒。他比三个月前清瘦了些,但眼神亮得惊人,像盛着两汪秋水。
“都进来吧。”他侧身让开,声音温润如常,却带着股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众人鱼贯而入,祠堂里的香火气比往日更浓。供桌上的清油灯添了新油,火苗窜得有寸许高,映得“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圣母元君”的牌位上,金字闪闪发亮。范庆玄走到供桌前,熟稔地点上三盏新灯,又从香筒里抽出九炷香,用烛火引燃时,火苗“噗”地窜起,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插好香,他拿起三炷香横叼在嘴里,在供桌左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双腿开始有节奏地抖动,椅子腿与青砖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远处传来的闷雷。范槐青赶紧往供桌旁站定,手里捧着调好的朱砂碗——这活儿他练了三个月,闭着眼都能摸到该递的东西。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范庆玄的抖动越来越快,椅子腿几乎要离地。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呔”!声浪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又弹回来,震得供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叼在嘴里的三炷香“啪”地掉在青砖上,竟没折断,三股青烟像被无形的手提着,直直地往房梁上冲,在穹顶聚成个小小的漩涡。
他眉心闪过一抹青光,快得像流星。转身走到供桌前,抓起狼毫笔,在黄纸上飞快地画着符箓。朱砂在纸上晕开,线条扭曲如活蛇,时而盘旋,时而直刺,很快就画好了五张——有张像展翅的鸟,有张像游水的鱼,还有张像盘绕的龙,虽看不懂是什么,却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范庆浩赶紧递过白酒,范庆玄仰头灌了几口,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却浑不在意。将毛笔往桌上一掷,重新坐回太师椅,声音陡然变得空灵,像山涧清泉流过玉石,又像古钟在空谷里回响:
“三日之后,闭关结束,万法归一,即成玄坛。六月初六,天降甘霖,范氏族人,溯源寻踪。洪洞槐树吾之身,湟水之畔吾之血。取材雕琢,铸吾法相。法相即成,功满德圆。”
祠堂里静得能听到香灰落地的轻响。范福廷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拐杖——洪洞大槐树,那是范家祖辈迁来西北的根,爷爷范立强生前总说,“咱们的魂,还拴在山西的槐树上”。他看向范庆浩,见弟弟也是一脸震惊,显然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回山西?”范庆浩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去年去太原送过货,知道从兰州到洪洞,光路程就有千里,中间要过六盘山、渡黄河,如今兵荒马乱的,带着老老小小,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范庆玄却没理会他的疑问,继续用那空灵的声音说道:“此地即将不宁,范氏不能久留。数年之内,战乱将起,兵灾必来。天崩地裂,尸痕遍野,就在眼前!”
这话像块冰投入滚油,众人顿时炸了锅。范槐青脸色发白——他上个月去兰州城,亲眼看到马安良的队伍在街上抓人,枪托把人的头打破了,血顺着石板缝流,染红了半条街;吴淑玲下意识地抱紧了范槐礼,想起前几日听逃难的人说,河州那边的回汉冲突又起,死人堆得能挡住路;范福廷则闭起了眼,同治回乱时的惨状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也是这样,先是零星的冲突,然后是大规模的杀戮,最后是饿殍遍野,连狗都吃得两眼发红。
“您是说……兰州也会遭兵灾?”范庆浩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止兰州。”范庆玄的声音冷得像寒冬的冰,“西北数省,无一能免。马氏兄弟会争地盘,回汉会相残,最后连洋人都会插一脚,到时候……”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狠话都让人胆寒。
祠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范庆玄才又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你等明白,即可退下。三日之后三月期满,此子庆玄玄功初成,自会带领尔等排除万难,定保范氏一条生路!”
话音落,他往后一靠,头抵在太师椅背上,双目紧闭,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众人不敢出声,静静地候着。约莫一刻钟后,范庆玄缓缓睁眼,眼神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他揉了揉太阳穴,笑道:“让大家受惊了,厨房炖了羊肉,快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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