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音叩门(2/2)

范庆复从怀里掏出一张剪下来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您看,这上面写着‘祖籍山西洪洞县,后居江西南昌,离开之时,家人三代同堂,在京城从医,范氏庆正,盼寻族人’,庆玄哥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天就发了电报过去,那边已经回了,说这几日就动身回兰州!”

范福宁盯着报纸上那几行字,老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绸褂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几十年前那个深夜,范庆正背着包袱偷偷离家,跪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就转身迈入了茫茫的黑夜,那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这些年,一直没有消息,他甚至在每年清明都要给儿子单独烧些纸钱,心里早已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却没想到……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范福宁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范庆隆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肩膀微微耸动着。这些年,他心里的那片冰原,早已被失去亲人的痛苦冻得坚硬如铁,可此刻,那块最深处的坚冰,却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了缝,暖流顺着裂缝涌出来,烫得他眼眶生疼。他想起小时候,庆正总爱背着他捣鼓那些新奇的玩意儿,说“哥哥将来当大夫救民,我就去做官治国”,如今,弟弟真的用自己的方式“治国”了。

“庆正……他还记得家里……”范庆隆的声音哽咽,抬手抹了把脸,转过身时,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

消息传到皋兰宅院时,范福廷正在院子里教几个孙子放风筝。他已经快七十了,背有些驼,可精神头还好,手里牵着风筝线,看着那只蝴蝶风筝在天上飞,笑得像个孩子。

“爹!”范庆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庆正哥……有消息了!”

范福廷手里的风筝线猛地一松,蝴蝶风筝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个小孙子怀里。他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院角的老槐树都落了几片叶子。“好!好!”他一把抓住范庆复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快!备香烛!去祠堂!”

祠堂里,范福廷亲手点上六盏长明灯,又往香炉里插了九炷香,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和中央那个神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九天圣母和列祖列宗在上,”他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音,“庆正这孩子,没丢范家的脸!他回来了!咱们范家,团圆了!”

几个小孙子趴在供桌旁,好奇地看着那些牌位,其中一个脆生生地问:“爷爷,庆正伯伯是不是很厉害?”范福廷摸着孙子的头,眼里闪着泪光:“厉害!他是咱范家最有骨气的汉子!”

过了几日,一封来自福建泉州的电报送到了扶正堂。范福康的字迹依旧工整,只是笔画间多了几分苍老的颤抖:

“兰州诸亲钧鉴:自民国肇建,泉州常关已易名常税总局,归厦门海关辖制,下设八分局,法石、秀涂皆在其列。庆岁留任法石分局,诸事平稳;庆年外贸因新制而便,正筹组船队,拟拓南洋航线,前景可期。孙辈槐承、槐续、槐泽、槐芳均聪慧,入新式学堂,槐承近获校际文赛首奖,特报喜讯。闻庆正侄有讯,老朽夜不能寐,盼其早归,共饮团圆酒。福康手书,民国三年春。”

电报传到扶正堂里,范福宁让范庆隆念给他听,听到“盼其早归”时,老人又落了泪。范庆隆把电报叠好,放进怀里:“庆年这孩子有出息,都要开船队了。等庆正回来,咱们也把扶正堂的分号开到西安去。”

又过了几日,肃州的电报也到了。范福安在电报里说,肃州的改朝换代比想象中平稳,民国政府派来的官员减免了三成赋税,老百姓都念着好。他和范庆林打理的商号,最近和新疆的俄商搭上了线,打算把陇东的枸杞、黄芪往那边运,生意有望比往年好上三成。最后特意写了句:“庆正侄归乡,叔备了最好的雪莲,炖锅羊肉给你接风。”

兰州城的春天越来越浓了。扶正堂门口的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叶,范福宁每日都要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望着通往城外的路,手里摩挲着一本《黄帝内经》,书页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心思却放不到书上。范庆隆把医馆后院西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褥子新被,窗台上摆了盆刚开的迎春花,黄灿灿的煞是好看。

《大河日报》的办公室里,范庆玄正和吴淑玲商量着,等庆正叔来了,一定要请他给报社写篇文章。吴淑玲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说:“让他给孩子取个小名吧,沾沾革命前辈的福气。”范庆玄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这日傍晚,夕阳把兰州城染成了金红色,黄河的浪涛闪着粼粼的光。范福廷站在祠堂门口,望着天边的晚霞,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初次见面,饭桌上庆正跟他讨论枪炮原理时,说的话。

他笑了笑,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好日子或许还很远,但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就像这黄河的水,不管经历多少险滩,总会朝着大海的方向,一路奔流不息。

风拂过祠堂的飞檐,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欢迎那位即将归来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