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鼎革之际(2/2)
范福廷让周氏把家里的存粮清点了一遍,糙米、杂粮加起来,只够族人吃半个月。“按人头分,每日定量,谁也不能多拿。”他沉声道,“就算勒紧裤腰带,也得撑下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
开春后,天气刚转暖,兰州周边突然爆发了霍乱
起初只是几个饥民上吐下泻,没两天就死了。可没过几日,疫情就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城西的贫民窟里,一天能抬出几十具尸体,连城门都快堵不住了。
扶正堂彻底成了战场。
范福宁和范庆隆从早忙到晚,诊脉、开方、配药,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药房里的伙计们,熬药熬得手都烫起了泡,还是供不上来。
“黄连、黄芩、板蓝根,全没了!”抓药的伙计急得直跺脚,“去药行买,他们坐地起价,原来一两银子能买十斤的药,现在要五两!”
范庆隆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医书当了,换了些药材回来。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红血丝一天比一天重,手也因为亲自熬药,再加上太久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不小心被蒸汽熏得脱了皮。
范庆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些年他托人给范庆隆寻了好几门亲事,最近的一个女方是兰州城里一个绸缎商的女儿,知书达理,还愿陪着范庆隆一起照顾病人。可范庆隆只是摇了摇头:“我这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范庆浩劝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只能叹着气作罢。他知道,范庆隆心里的那道疤,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更糟的是,四月初,兰州西门外的驻军突然哗变。
那些士兵本就欠饷多月,见城里混乱,竟冲进“三兴”当铺,抢了银子、绸缎,还放了把火。火势蔓延开来,烧了半条街,连洪槐商号的仓库都被燎了一角,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匹布,全成了灰烬。
“都是些丘八爷,没了朝廷管着,更无法无天了!”范庆浩气得直骂,“赵惟熙就会贴告示,连管都不管!”
范福廷望着西门的方向,浓烟滚滚,心里沉得像块铅。他早就担心,没了清廷的约束,这些军阀手里的兵,会变成吃人的老虎。马安良在河州招兵买马,陆洪涛在临洮扩充势力,现在连驻兰州的军队都敢公然抢劫,这民国的天下,怕是比清朝更乱。
祸事还没完。
久旱之后,必有大水。
入夏后,黄河突然涨水,浊浪滔天,把永定桥冲得粉碎。那座用了几十年的木桥,在洪水中像片叶子似的散了架,连带着岸边的十几间民房,都被卷进了浪里。
“下游的村庄,全淹了!”范庆玄从河边回来,裤脚全是泥,“灾民顺着河道往兰州跑,黑压压的一片,城门口都堵满了!”
范家宅院的门槛,也都快被涌过来的灾民踏破了。有的讨口吃的,有的求片地方落脚,有的甚至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往祠堂的方向跪。
范福廷让家人把最后那点存粮拿出来,煮了锅稀粥,谁来就给一勺。可这点粥,在成千上万的灾民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
“爹,真的没粮了。”范庆复捧着空米缸,眼圈通红,“厨房里只剩下点糠了。”
范福廷看着院里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起年轻时在河州见过的饥荒,可从没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人饿死,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肃州的电报来了。
是范庆林发来的,字迹潦草,显然是急着写的:“肃州灾民盈城,饿殍遍地。新疆商路断绝,商号无货可运,恐难支撑。父病卧在床,盼兰州能匀些药材……”
范福廷捏着电报,手不住地抖。肃州远离政治中心,连那里都撑不住了,这西北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他走到祠堂门口,望着远处浑浊的黄河,浪涛拍打着河岸,发出沉闷的响声。河面上漂着些破木板、烂衣服,还有……浮尸。
范庆玄走过来,递给他一件外衣:“爹,风大。”
范福廷接过外衣披上,没说话。他想起宣统退位那天的激动,想起百姓上街欢庆的场面,只觉得像场梦。这民国,来了,可日子,却比清朝更苦了。
“庆玄,”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你带着庆复去扶正堂看看,能不能搭把手,你福宁伯和庆隆哥,怕是撑不住了。”
范庆玄应声而去,兄弟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灾民的人群里。
范福廷站在祠堂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鼎革之际,本该是新气象,可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却像是没个尽头。饥荒、瘟疫、兵灾、水灾……一层叠着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范家能不能撑下去。他只知道,只要祠堂还在,只要这口气还在,就得守着。守着祖宗的牌位,守着家里的人,守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盼头——盼着这灾患能过去,盼着这共和能真的给百姓带来好日子。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范福廷抬手揉了揉,再睁开时,眼里的光,比供桌上的烛火,还要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