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劫后余生(2/2)
更让百姓绝望的是,朝廷不仅不赈灾,反而强征各种新税——鸦片税、契据税、盐税……层层盘剥下来,农民的税负比三年前翻了三倍还多。
“官逼民反啊!”范庆浩从武威回来,一脸愤慨,“那边的农民在哥老会的带领下,都攻进县城了!砸了巡警岗楼,烧了县衙的税册,喊着要免税!”
可这场暴动,很快就被血腥镇压了。武威知县梅树楠假意谈判,暗地里调来了巡防军,对着手无寸铁的农民开枪。哥老会首领齐振鹭、陆富基战死,李飞虎、于成林等领袖被砍了头,挂在城门上示众。
消息传到河州,回民也起了冲突,打砸了官署,抢了粮仓。风波像潮水一样往兰州涌来,城内外的灾民蠢蠢欲动,每日都有流血冲突,黄河里漂着的尸体,三天三夜都没捞完。
好在陕甘总督升允急调巡防军,在兰州城内外设了岗哨,才没让事态扩大。可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看着灾民的眼神,比寒冬还要冷。
这一日,范福廷正在祠堂里忙活。二儿子范庆复和女儿范庆歆帮着点了灯,燃了香,供桌上的家神和列祖列宗牌位在烛光里泛着微光。他铺开宣纸,准备誊抄族谱——这几年范家添了不少新丁,得一一记上去。
范庆复今年17岁,已经长成个半大小子,帮着研墨,动作有模有样。范庆歆14岁,梳着两条辫子,仔细地把散落的牌位扶正。
“今天咱们都所有没写上去的族人要写上去。”范福廷蘸了蘸墨,“只要是范家人,不管在天涯海角,都得记在族谱上。”
正说着,管家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份电报:“将军,肃州和福建来的电报。”
范福廷放下笔,先拆开肃州的。上面是范福安发来的,说他已经从军中病退,现在在肃州商号帮着打理杂事,顺便和老伴一起照看范庆林的三个孩子——4岁的范槐肃,2岁的范槐戎,还有才几个月大的女儿范槐雪。女儿范庆萱也成了亲,嫁的是肃州一个本分的商贾公子。
“福安也老了。”范福廷叹了口气,“他这一身伤,早就该歇歇了。”
范福安在电报里说,由于河西走廊的生意还是不好,马合盛的垄断太厉害,范庆林现在基本奔波在肃州到伊犁的商路上,最近一直待在伊犁,那边的皮毛生意还行,能勉强维持商号运转。
“伊犁……”范福廷想起年轻时在那里打仗的日子,“那边的风沙大,庆林这孩子,也遭罪了。”
再看福建泉州的电报,是范福康发来的。他说泉州的情况还算平稳,长子范庆岁接了他的班,在衙门里管水运税收,虽没什么大出息,却也安稳,范庆岁的两个儿子,老大范槐承7岁,老二范槐续也3岁了。次子范庆年做外贸,生意做得挺大,都卖到南洋去了,也有两个孩子了,儿子叫范槐泽4岁,女儿范槐芳刚刚1岁。
“最奇的还是庆年,”范福康在电报里写道,“他去新加坡进货时,竟撞见了福泰!福泰今年66岁,在新加坡牛车水开茶叶店,娶了个年轻的南洋媳妇,还生了个儿子,今年15岁了,叫范庆南,看着挺机灵。只是庆正那孩子,还是没消息,福泰说在南洋也打听了,没听说有这么个华人……”
范福廷捏着电报,心里五味杂陈。范福泰总算有了下落,可范庆正,这个当年因公车上书而流亡的孩子,难道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把电报收好,范福廷重新拿起笔,在族谱上添上范槐肃、范槐戎、范槐雪、范庆南的名字。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迹,像是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为范家的血脉,留下一点微弱的印记。
此时的兰州城里,扶正堂正是最忙的时候。
范福宁坐在堂前,给一个老农诊脉,眉头紧锁:“你这是饿出来的虚症,光吃药不行,得想法子吃点粮食。”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窝头,塞到老农手里,“先垫垫肚子。”
范庆隆在另一边给个孩子换药,那孩子的腿被野狗咬伤了,伤口化脓,露出森森白骨。他动作轻柔地清洗、敷药,额头上渗着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
药房里,几个伙计忙着抓药、碾药,药碾子转得飞快,发出吱呀的声响,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却没人敢停下来歇口气。
范庆浩带着8岁的范槐青和5岁的范槐秀走了进来。两个孩子穿着新做的棉袄,蹦蹦跳跳地跑到范庆隆身边,仰着小脸看他配药。
“大伯,庆隆哥,中午去我那儿吃饭吧,我今天让厨房给大家都做了饭。”范庆浩笑着说。
范福宁摆了摆手:“忙完这拨再说吧,你看这队排的。”
范槐青拉着范庆浩的衣角,现在范庆隆身边好奇的问道:“爹,我能帮着大伯碾药吗?”
闻声的范庆隆愣了愣,伸手摸了摸侄子的头,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浅痕:“等你再长大些。”
范庆浩看他们一时走不开,又嘱咐孩子们先留在这里,待会儿跟爷爷和伯伯一起回家吃饭,还叮嘱别捣乱,就先回商号了。他还有一摊子事要忙——商号的粮库快空了,得赶紧想办法从宁夏调些粮食来,不然粥棚就要断供了。
扶正堂外,兰州城的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菜色和焦虑。远处的城墙下,巡防军的岗哨依旧森严,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谁都知道,这世道还没到安稳的时候。洋人在沿海虎视眈眈,逼着朝廷割地赔款;内地的灾荒和苛税,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南边还有人喊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闹得轰轰烈烈。
范福廷在祠堂里誊完族谱,望着供桌上的牌位,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风雨飘摇的大清国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范家的孩子们,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世道。
但他知道,只要这祠堂还在,只要族谱上的名字还在,只要扶正堂的药香还在,范家人就会一直守下去。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点血脉,守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盼头——盼着这天,能晴起来;盼着这地,能长出庄稼;盼着这世道,能对老百姓好一点。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祠堂的台阶上。远处,黄河的涛声隐隐传来,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永不停止的苦难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