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岁暮灾劫(2/2)

祠堂里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在风中噼啪作响,还有院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周氏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范福宁闭了闭眼,行医几十年,他见过瘟疫,见过战乱,却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惨状。

“官府就没管管?”他哑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管?怎么管?”范庆浩苦笑一声,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官府的粮仓早就空了大半,剩下的粮食,还不够那些官老爷们自己挥霍的。前几日巩昌府的饥民饿疯了,上千人冲进官仓抢粮,结果呢?官军直接开了枪,打死了好几百人!尸体就扔在城外的乱葬岗,野狗、乌鸦围着啃,连块遮羞的草席都没有……”

“还有更吓人的。”范庆玄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学堂的先生偷偷跟我说,定西那边出了‘烹子求存’的事。有户人家实在没吃的了,把自己的娃……煮了……官府查出来,却只说是疯汉所为,压着没敢上报。可底下早就传开了,人人自危,有的人家为了不被吃,宁愿把娃扔在路边……”

“造孽啊……”年近花甲的范福霖,突然用袖口抹了把脸,哽咽着说道,“这是什么世道啊……连娃都保不住了……”

范福廷的手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棉袍下的身子因为愤怒和悲痛而微微发抖。他想起庚子年签订的《辛丑条约》,想起那4.5亿两白银的赔款里,甘肃要分担的1%——整整450万两。他想起那些年官府强征的“旱捐”,名义上是为了祈雨,实则全是为了填补赔款的窟窿。他更想起列强设下的金银折算陷阱,光绪二十七年签约时一两黄金还能兑三十两白银,可没过几年就涨到了三十五两,平白又多出一亿六千万两的负担。

这些沉重的枷锁,最终都落在了甘肃百姓的身上。他们本就穷困,连年的干旱早已让他们颗粒无收,如今再加上这层层盘剥,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天灾……人祸……”范福廷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这日子,到底要苦到什么时候……”

“叔,您别激动,当心身子。”范庆浩看出他脸色不对,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道,“您刚才问商号的事,我正想跟您说。今年的生意……不太好。”

范福廷定了定神:“怎么回事?是因为旱灾?”

“旱灾是一方面,主要是受了马合盛的排挤。”范庆浩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就是那个民勤的巨商马合盛,庚子年慈禧西逃西安的时候,他给太后捐了一大笔银子,太后高兴,赏了他个‘护国员外郎’的头衔。这几年他仗着有朝廷撑腰,直接垄断了甘肃往河西走廊的茶叶生意,咱们洪槐商号在肃州庆林在打理的分号,受影响最严重,他往新疆的商路也基本断绝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了:“庆林那边前几日来电报说,肃州的茶叶生意基本停摆了,仓库里堆着的茶叶卖不出去,资金都压在了里面。好在其他货物贸易还行,兰州总号的粮库里还有些存粮,大概三百多石,都是之前从宁夏、河套一带收来的杂粮。”

“三百多石……”范福廷在心里盘算着,这点粮食,在这场大旱灾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可聊胜于无,“庆浩,你安排一下,在宅院门口设个粥棚,每日熬些杂粮粥,给那些饥民分一分。”

“我也是这么想的。”范庆浩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安排人准备,争取明天一早就开棚。粥熬稠些,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还有。”范福廷叫住他,目光扫过祠堂里的每个人,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发电报:给肃州的庆林,问问河西的灾情怎么样,让他若是有余粮,也在肃州设个粥棚,别管什么生意了,先救人要紧;给西安的庆隆,让他立刻回皋兰,别再找了,告诉他家里一切安好,等着他回来;再给福建泉州的福康哥,问问沿海的情况”。范福宁接着说道:“顺便问问福康有没有福泰和庆正的消息。”

“哎!我这就去办!”范庆浩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又被范福宁叫住了。

“等等。”范福宁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范庆浩,“这里面有些银子,是我这几年行医攒下的,你拿去买些药材,放在粥棚旁边,给那些生病的饥民救救急,所有需要我再上手施治。”

范庆浩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一热:“大伯,这……”

“拿着吧。”范福宁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都是一条命,能帮一把是一把。”

范庆浩重重地点了点头,和范庆玄一起,再次冲进了漫天风雪里。祠堂的门被风撞得“哐当”作响,烛火又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范福廷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那些牌位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像是在无声地叹息。他想起范增垠老人在世时总说的那句话:“范家人,走到哪都不能忘了根。”这根,就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这血脉相连的亲情。

“福宁哥,扶我一下。”范福廷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去看看粥棚的准备情况。”

“你身子……”范福宁有些担心。

“没事。”范福廷摆了摆手,目光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只要人还在,就不能倒下。这日子再苦,也得往下过。”

周氏赶紧上前,帮他裹紧了棉袍。一行人慢慢走出祠堂,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院外,范庆浩已经召集了商号的伙计们,正在打扫场地,准备搭建粥棚。伙计们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没人抱怨一句,只是默默地干着活。

范福廷站在廊下,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又望向远处兰州城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些饥民蜷缩在城墙根下,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鸟儿。他知道,这场旱灾还会持续下去,这苦难的日子也不会轻易结束。可只要还有人在,还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就总有熬出头的一天。

风雪还在继续,可祠堂里的烛火,终究没有熄灭。它在寒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