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否和我一样有些无厘头(2/2)
我根本顾不上看是谁。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两件事上:死死抱住怀里的人不让她滑落,以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踩水,让两个人的口鼻都尽量浮在水面之上。冰冷的海水依旧浸泡着下半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并未消失,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腿脚,随时准备将我重新拖入深渊。但此刻,怀里那真实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微弱的、拂过我颈侧的呼吸,像一枚滚烫的锚,死死地钉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志,让我在这片象征着我终极恐惧的液体中,维持着一种近乎神迹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别……别飞走……” 意识模糊中,我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呛水的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像濒死的呓语,又像最卑微的祈求。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对抗着整个冰冷的世界。“蝴蝶……别变成蝴蝶……飞走……” 冰冷的海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痛无比,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一起滑落。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抽气声。
紧接着,一个同样虚弱、带着剧烈呛咳后沙哑的声音,像游丝一样,贴着我冰冷的耳廓,微弱地响起,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远处的喧哗:
“……那本……写满我名字的日志……” 她的气息微弱而灼热,拂过湿透的颈侧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能……念给我听吗?”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我被冰冷和恐惧麻痹的神经。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池水依旧包裹着我们,研究所同事焦急的呼喊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但这一切嘈杂的背景音,都在林汐那句微弱问话响起的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她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的触感,和那句带着水汽的、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请求。
念给她听?那本日志?那本写满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录了我所有无厘头的关注、患得患失的别扭、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那本被我视为精神病理报告、刚刚才拼命想埋葬的墨蓝色本子?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试图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想抱紧她,手臂却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械。身体在冰冷的水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剧烈。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抗拒。
就在这时,几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和胳膊。王工和其他赶来的同事终于冲到了池边,七手八脚地拽住我们。
“抓住了!快!拉上来!”
“小心!托住头!”
“担架!快叫医务室!”
身体被拖拽着,沉重的、湿透的身体被合力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捞起。脱离水面的瞬间,空气裹挟着寒意猛地袭来,激得我一阵剧烈的哆嗦。双脚踩在坚实冰冷的地面上,却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踉跄着几乎站立不住。同事搀扶着我,但我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还停留在怀里那个被我死死抱着的、同样湿透冰冷的人身上。
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迅速推来的担架上。湿透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半睁着,里面水光氤氲,目光却异常清晰,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嘈杂,牢牢地锁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惊愕,没有了焦急,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希冀。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分明还是那两个字:
“日志……”
我被她那固执的眼神钉在原地。冰冷的水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地面汇成一小滩。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但胸腔里,那颗刚刚经历过极限拉扯的心脏,却在疯狂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那深埋的羞耻和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冲动。
念给她听?那就念吧。把这颗扭曲、卑微、患得患失的心,彻底剖开给她看。
“好。”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剧烈的喘息。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点了头。这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医务室的灯光是冰冷的白色,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和林汐被安置在相邻的病床上,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蓝色布帘。医生和护士忙碌着,量体温,测血压,处理林汐脚踝轻微的扭伤和呛水后的不适。我们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毯子,但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怎么也驱不散。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凭摆布,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我那个湿透的、被放在角落椅子上的单肩挎包。那里面,那个鼓鼓囊囊的、边缘裂开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终于,初步检查结束。林汐的情况稳定下来,除了脚踝肿胀和轻微受寒,并无大碍。我则被确认是过度惊吓和冷水刺激导致的应激反应。医生叮嘱我们休息观察。
人声散去,医务室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滴答声和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布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林汐半靠在床头,湿发已经被护士简单擦干,松散地披在肩上。毯子裹到下巴,只露出一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又像蕴藏着千言万语。
“陈默,”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我的包……好像掉在平台了。能……把你的毯子分我一点吗?还是冷。”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慌乱地把自己身上那条厚实的羊毛毯掀开一角,笨拙地、几乎是扔地递了过去。毯子越过布帘的缝隙,落到她的床上。
她没有立刻去拿毯子,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你刚才……答应了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的手指瞬间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了。避无可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与身体其他部位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反差。我僵硬地扭过头,视线再次投向角落那个湿漉漉的挎包。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像不断凝结的冰层。
终于,我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阻力,从床上挪了下来。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觉顺着脚心直窜上来。我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颤抖的手伸向挎包,拉开湿漉漉的拉链。指尖触碰到那个被海水浸透、变得更加软烂沉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冰冷,湿滑,像一条垂死的鱼。
我把它拿了出来。纸袋边缘的裂口更大了,里面的纸张被海水泡得肿胀变形,边缘卷曲,墨迹晕染开大片大片的深蓝污渍,像绝望的泪痕。它沉甸甸的,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和纸张腐烂前特有的微酸气味。
我抱着这个湿透的、丑陋的、承载着我所有不堪的秘密的包裹,像个抱着自己墓碑的囚徒,一步一步,挪回到我的病床边。没有勇气去看布帘后的她,只是背对着那道缝隙,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湿透的裤管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消毒水和海水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我低下头,手指僵硬地、近乎粗暴地撕开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牛皮纸袋。里面那78页写满字的纸,此刻更是粘连在一起,墨迹晕染得模糊一片,纸张脆弱得一碰就可能碎裂。我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试图分开最上面粘连的两页。
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一个濒死的人在诵读遗言。我根本看不清纸上那些被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字迹,但它们早已刻进了我的骨髓,每一个扭曲的笔画,每一句疯狂的呓语,都清晰无比。
“林汐…你…你那天午餐敲桌子的节奏…是贝多芬《月光》第三乐章开头…对吗?我…我偷偷录下来…听了…很多遍…” 声音艰涩地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你反驳张主任时…那3.7秒的沉默…不是害怕…是在组织更精确的数据…我知道!我都知道!” 语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信。
“桡足类那次…你其实很着急…我看到你指尖在抖…只是没让别人看出来…你…你总是这样…” 声音低了下去,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南极…太冷了…太黑了…那里没有靠窗的位置给你看云…没有桡足类…那里的阳光…都是假的…” 逻辑混乱,词句破碎,像梦呓。
“我…我知道我很奇怪…怕水…还研究海洋…不敢说话…像个…像个怕水的蠢水手…患得患失…别扭得要死…” 自我唾弃毫不掩饰。
“可是…可是你来了…像…像太阳掉进深海里…我的日志…全是…全是你…”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走…求求你…别去南极…别变成蝴蝶飞走…我怕…我再也抓不住…” 最后的祈求,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被剧烈的哽咽吞没。
我念着。机械地,破碎地,毫无修饰地念着。那些在冰冷池水中未曾流尽的滚烫液体,此刻终于汹涌地冲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手中那些被海水和泪水反复浸透、早已模糊不堪的纸页上,洇开更深、更绝望的墨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我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堆湿透的、散发着咸腥和腐烂气息的纸页里,像一个在神像前忏悔的、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
念完了。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医务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墙壁冰冷的白色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羞耻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彻底将我淹没。结束了。她听到了。听到了我所有的扭曲、不堪和疯狂。那只蝴蝶,终究还是要飞走了。飞向那片永恒的、冰冷的白色荒漠。
就在这时,布帘被更用力地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紧接着,一只冰凉却带着奇异力量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紧握着那团废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背上。
我浑身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僵硬地抬起头。
林汐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就站在我面前。她裹着我刚才递给她的那条厚毯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蕴藏着整个星河的漩涡。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湿润光芒。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堆污糟的纸,而是穿透我满脸的泪痕和狼狈,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深处。
“陈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未愈的沙哑,却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被泪水浸透的脸颊,“你观察得很仔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我湿透的肩膀和手臂上,那里因为刚才在冷水中的剧烈用力,肌肉还在微微抽搐。
“但是,”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带着一丝犹豫,最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柔,却异常坚定地,落在了我冰冷湿透的手臂上。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奇特的、试图安抚颤抖的力量。
“你跳下来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为了我。跳进了你最害怕的水里。”
她的手指,隔着湿透的、冰冷的衣袖布料,传来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那暖意如此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在我被绝望和羞耻冻结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细微的、却足以撼动整个冰面的涟漪。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映着我狼狈倒影的深琥珀色眼睛,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胸腔里那窒息般的堵塞感,却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半干的碎发滑落颊边,嘴角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很浅,带着一丝虚弱,一丝试探,却像一道微弱的、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
“所以,”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在对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低语,“别怕了。”
“我……”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所有的话,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患得患失,都哽在那里,在“别怕了”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某种劫后余生、却又茫然无措的情绪在疯狂冲刷。
林汐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我湿冷的手臂上。她的掌心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凉,但那微弱的、持续传递过来的触感和力量,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从那片冰冷绝望的深海里,一点点地往上拉。
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膝盖上那堆被泪水、海水反复蹂躏,已经不成形状的纸团上。墨蓝色的墨水早已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深色污渍,字迹扭曲变形,像一场灾难后的遗迹。
“这些……”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最上面一张纸湿透卷曲的边缘,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什么极其易碎的珍宝。深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动容,或许还有一丝……心疼?“就是那78页?”
我的脸颊瞬间又烧了起来,羞愧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堆代表着我所有不堪的证据,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近乎呜咽的鼻音。
“嗯。”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短暂的沉默。医务室里只有我压抑的抽气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
“南极的调令……”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我拒绝了。”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嘴角那个微小的弧度依然挂着,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我跟张主任说了,项目启动初期需要熟悉本地生态数据的人全程支持,临时换人风险太大。”她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深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我狼狈的倒影,“我暂时……不想去那么冷的地方。”
“暂时”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又很清晰。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了,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洪流瞬间充满。那洪流冲散了冰冷的绝望,冲垮了厚重的羞耻壁垒,只剩下一种近乎眩晕的、失重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绝望的咸涩,而是某种滚烫的、灼烧着心口的液体。
“为……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个问题如此愚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可我却固执地想要从她口中确认,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患得患失的幻梦。
林汐看着我,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光在流动,温柔而复杂。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无奈,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因为……”她搭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手微微收紧,指尖传递过来一丝更清晰的暖意,目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望进我依旧被泪水模糊的眼底。
“我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