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了哑(2/2)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了?!”

“他把自己关在器械室里,谁也进不去!情绪非常激动,一直在砸东西……他喊着你的名字!林晚,只有你能让他冷静下来!求你了,快点过来!”小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恐慌。

喊她的名字?砸东西?林晚的脑子一片混乱。那个在黑暗中精准扼住她喉咙、冷静宣布婚讯的男人,会失控到需要她去安抚?

“我……我马上到!”没有丝毫犹豫,林晚掀开被子跳下床,抓起外套就冲出了门。所有的委屈、心碎、疑虑,在听到他“情况很不好”的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担忧攫住了她,驱使着她奔向那个她刚刚逃离的地方。

深夜的复健中心笼罩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零星几个值班室的窗口透出微光。林晚赶到时,小苏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眼睛红肿。

“他在里面!”小苏一把抓住林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拉着她就往里面跑,“三楼,最里面的器械室!”

走廊空旷而安静,只有她们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回荡。刚踏上三楼,一阵沉闷的、带来巨大破坏力的撞击声就清晰地传来!

“砰!哐当!咔嚓!”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狠狠砸在金属器械上,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男人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粗粝沙哑,充满了狂暴的痛苦和绝望,在寂静的夜里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滚!都给我滚——!”

“晚晚——!”

林晚的心被那嘶喊狠狠揪住,脚步更快了。小苏带着她冲到一扇紧闭的金属门前。门上方的玻璃观察窗里一片狼藉,各种复健器械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玻璃和不明物体。

“江屿!开门!是我!林晚!”林晚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声音因焦急而颤抖。

里面的撞击声和嘶吼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江屿!开门!让我进去!”林晚继续拍门,掌心拍得生疼。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然后,门内传来沉重的、拖着脚步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缝里,露出了江屿的脸。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但镜片上溅了几点暗红的痕迹。下巴上有一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擦伤。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刚从一场惨烈的搏斗中挣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隔着门缝,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狂暴未退的戾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脆弱。

他“看”着门外的林晚,隔着墨镜,林晚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他此刻的状态刺穿了。

“晚晚……”他沙哑地、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是我!”林晚急切地应道,试图推门进去。

就在这一瞬,一直跟在林晚身后、沉默的小苏,突然上前一步,越过林晚的肩膀,对着门缝里的江屿,用一种清晰到近乎刻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的声音喊道:

“老公!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老公?!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同时劈在门内外的两个人身上!

江屿脸上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希冀,如同被冻结的冰面,骤然碎裂!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刺伤的暴怒所取代!

“你叫她什么?!”林晚猛地回头,死死盯住小苏,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调。

小苏却避开了林晚的目光,只是看着门内的江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和痛苦:“江屿!你清醒一点!你看看她!她早就走了!她不要你了!是我!一直是我在你身边照顾你!守着你!我才是你未来的妻子!你为什么还要为一个抛弃你的人发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你为她冲进火场,烧瞎了眼睛!烧坏了嗓子!她管过你吗?!她来看过你一眼吗?!现在她回来了,你就什么都忘了?!那我算什么?!我这半年算什么?!”

火场?!瞎眼?!坏嗓子?!

小苏歇斯底里的控诉,如同无数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将她彻底击懵在原地。

她……冲进火场?为了……她?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看向门内的江屿,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江屿的身体在小苏那声“老公”和随之而来的控诉中,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握门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转向小苏的方向,墨镜后的“视线”如同淬毒的利箭。

“闭嘴!”他嘶吼出声,那沙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他猛地将门拉开大半,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不是打向小苏,而是狠狠一拳砸在了坚硬的金属门框上!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小苏吓得尖叫一声,后退一步。

“滚!”江屿指着楼梯的方向,声音如同地狱里刮出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苏念!带着你那些可笑的念头,给我滚!立刻!马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砸在门框上的手无力地垂下,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

苏念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江屿那副择人而噬的恐怖模样,又看看地上刺目的血迹,嘴唇哆嗦着,眼泪汹涌而出。她最后深深地、带着无尽痛苦和怨愤地看了林晚一眼,猛地转身,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楼梯。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血滴落的声音。

江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缓缓地、颓然地靠着门框滑坐在地上。那只受伤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在深色的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他低着头,墨镜滑落了一些,露出一小截高挺却苍白的鼻梁。

林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小苏——苏念的控诉,江屿的反应,还有地上那摊刺目的血……所有的线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碰撞、拼凑。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瘫坐在门边的江屿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在他面前蹲下,视线与他低垂的头平齐。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碰触他受伤流血的手背。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而黏腻的血液。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林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问出那个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问题,声音破碎不堪:

“火场……是不是……‘浮屿’工作室……去年冬天……那场大火?”

---

“火场……是不是……‘浮屿’工作室……去年冬天……那场大火?”

林晚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她指尖的颤抖通过那冰凉的、沾着鲜血的触碰,清晰地传递给了江屿。

江屿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头颅低垂,墨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露出下方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苍白皮肤。汗水混着血污黏在额角,他像一尊被风暴蹂躏后彻底放弃抵抗的雕塑。那只受伤的手依旧垂落在身侧,血珠缓慢地、固执地沿着指尖滴落,在深色的地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林晚的问题悬在空中,如同冰冷的绞索。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只有他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和那血滴落的微弱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无限放大。

终于,在漫长的煎熬后,江屿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飘零,却如同万钧雷霆,轰然劈在林晚的世界中央!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材质,发出刺耳的声响。

去年冬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她的“浮屿”香水工作室,她全部的心血和梦想摇篮,在短短几小时内被烈焰吞噬!她接到消息从外地疯狂赶回,只看到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狼藉的废墟。消防员说,起火点在隔壁老旧电路,火势蔓延极快,万幸当时深夜无人值守,没有人员伤亡……

没有人员伤亡!

这个官方结论曾是她在那场巨大灾难后唯一的、渺小的慰藉。可如今,这个“慰藉”被江屿这一个点头,彻底击得粉碎!

“你……你在里面?”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为了……救我那些……瓶瓶罐罐?”她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那些香料、精油、配方笔记,固然珍贵,但怎能比得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比得上……他?!

江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滚烫的岩浆。他依旧低着头,墨镜遮蔽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留下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他没有否认。

“为什么?”林晚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愤怒,她失控地抓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臂,用力摇晃着,“为什么啊江屿?!那些东西烧了可以再买!配方可以重写!你冲进去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你……”她看着他鼻梁上的墨镜,看着他下巴上的擦伤,看着他滴血的手,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冰冷的潮水将她灭顶,“你的眼睛……你的嗓子……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残酷得让她无法承受。

江屿被她摇晃着,身体微微晃动,却没有挣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就在她绝望地松开手时,他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如同砂砾在锈蚀的铁皮上摩擦,极其艰难地响起:

“不是……为了那些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沉重:

“火……很大。外面……有人说……”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说……里面……好像……还有人……没出来……”

“他们说……是个……长头发的……女孩……”

长头发的女孩!

林晚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耳后的短发——五年前,她正是以一头浓密及腰的长发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而工作室里,除了她自己,另一个核心调香师助理小何,恰恰也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火灾那天……小何本该休假,但林晚模糊地记得,小何好像跟她提过,晚上可能会回工作室拿点东西……

一个可怕的、让她瞬间窒息的联想在她脑海中炸开!

江屿冲进火海,不是为了抢救那些冰冷的香料和仪器,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致命的误传——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可能被困火场!而那个女孩,在那一刻,在他混乱的认知里,极有可能……被当成了她!当成了那个他以为早已抛弃他、却又被他刻在骨头里无法忘怀的林晚!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林晚。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捂住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无声地滑落。原来那场改变一切的大火背后,藏着这样一场阴差阳错、以命相搏的误会!他冲进去,不是为了她的工作室,是为了一个他以为被困在里面的……“她”!

“所以……你的眼睛……嗓子……”她泣不成声,破碎的句子断断续续。

江屿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那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更多的血珠渗出。

“烟……太浓……太久……”他言简意赅,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出来……就……这样了。”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极其缓慢地、摸索着碰了碰鼻梁上的墨镜,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一个简单的手势,却道尽了五个月地狱般的煎熬和永久的失去。

林晚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上前,用尽全力抱住了他!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住他宽阔却冰冷僵硬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他汗湿的颈窝。她的眼泪滚烫,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对不起……对不起江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讨厌我……”分手时他冷漠的“算了”,重逢时电话里冰冷的“挺好”,公寓里宣布婚讯时的决绝……所有曾经让她心碎欲绝的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荒谬而残酷的色彩。

江屿的身体在她突然的拥抱中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几秒钟后,那紧绷的弦,仿佛被滚烫的泪水一点点浸润、软化,终于……缓缓地松弛下来。他僵硬地、迟疑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极其笨拙地、轻轻地环住了她颤抖的后背。

这个久违的、生涩的拥抱,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晚所有的委屈和伪装。她在他怀里哭得更加难以自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五年积攒的所有心碎、误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都通过这汹涌的泪水倾倒出来。

江屿只是沉默地、僵硬地抱着她,那只完好的手,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生疏地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鼻息间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混合着泪水的淡淡茉莉香——那是她一直用的洗发水味道,五年了,从未变过。

走廊里冰冷的灯光无声地笼罩着他们。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烙印在他们之间这段被大火和误会彻底改变的人生里。

---

冰冷的金属门框硌着江屿的脊背,怀中是林晚压抑不住的、滚烫的颤抖和呜咽。这迟来的拥抱,像一场隔世的骤雨,冲刷着五年积尘的沟壑,却也浸泡着被大火燎原后的、焦黑狼藉的心田。他那只完好的手,还生涩地停留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指尖感受着布料下细微的、因哭泣而起伏的骨骼轮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消毒水味,还有她发间那缕倔强的茉莉香,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宿命般的味道。

林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疲惫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这个失而复得的幻影就会再次消散在黑暗里。

“所以……”她的声音闷在他的颈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苏念……她说‘未婚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还有……‘老公’……都是假的?是……是帮你……演给我看的?” 这个猜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如果是为了推开她,那这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江屿的身体在她问出“未婚妻”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环在她背后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他沉默着,似乎在权衡如何开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

“苏念……”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磨砂般的沙哑,却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复杂的疲惫,“是……复健师。很……负责。”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她……很好。但……”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疼痛让他微微蹙眉。

“我的嗓子……手术后……恢复得很差。比……比现在……更难听。”他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带着一种自嘲的苦涩,“像……破风箱。连电话里……你都……听不出来。”

林晚的心猛地一揪。原来电话里那让她心碎的冰冷和陌生,并非全然是伪装,而是声带被浓烟彻底灼伤后,留下的无法逆转的残响。

“我不想……”江屿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不想让你……可怜我。更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他微微侧过头,墨镜遮蔽了视线,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此刻的难堪和脆弱。“苏念……帮我……挡掉了很多……麻烦。”他含糊地带过,“她说……这样……你能……早点死心。”

“死心?”林晚猛地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颊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你觉得……我看到你这样……就能死心?江屿!你……”她想质问,想控诉,可看着他苍白的脸,下巴上凝固的血迹,还有那只无力垂落、伤痕累累的手,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

“我知道……很蠢。”江屿扯了扯嘴角,那个弧度苦涩得令人心碎,“很……混蛋。”他承认得干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率,“但我……看不见了,林晚。”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摸索着,轻轻碰了碰自己鼻梁上的墨镜,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我拿什么……留你?拿这副……残废的身体?拿这……吓人的……破嗓子?”

他“看”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墨镜后仿佛有深不见底的漩涡。

“五年前……我留不住你。”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叹息,“现在……更留不住。”

五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算了”,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横亘在他们之间。原来,他一直记得。记得她的“离开”,并将它视为自己无能的烙印。这场大火带来的双重毁灭——身体的残缺和声音的损毁——更是彻底碾碎了他残存的自尊。他选择用最决绝、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用苏念这块盾牌,用“未婚妻”这个冰冷的谎言,筑起一道高墙,把她隔绝在他的废墟之外,也隔绝了他自己最后一点卑微的奢望。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砂石,一遍遍冲刷着林晚的心。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笨拙地想要将她推离风暴中心的男人,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为他的自以为是,为他替她做出的选择,也为那白白错过的、本可以相互扶持的五个月。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决绝。

“江屿,”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晰的力量,“你看着我。”

江屿似乎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抬了抬下巴,墨镜的镜片朝着她的方向。

林晚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坚定,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触碰到他冰凉的墨镜边框。江屿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阻止,却在半途硬生生停住,僵硬地悬在空中。

林晚没有退缩。她的指尖沿着坚硬的镜架边缘轻轻滑动,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将那副遮蔽了他所有视线的深茶色墨镜,一点一点地摘了下来。

墨镜滑落。

走廊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挡地落在那张脸上。

依旧是记忆中那副英挺深邃的轮廓,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利落。可那双眼睛……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盛满阳光和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消散的灰翳。瞳孔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却映不出任何鲜活的光彩。像两口干涸的、布满裂纹的深井,所有的光芒都被深埋其下,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死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深重的阴影,更添几分脆弱和荒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林晚怔怔地看着这双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原来“看不见”三个字,落在真实的眼眸里,竟是这般触目惊心的模样。

江屿在她长久的沉默中,身体愈发僵硬。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颓然落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微微偏过头,似乎想避开这无声的审视,一种深切的难堪和自卑,如同实质的寒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林晚来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捧住了江屿的脸颊。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潮湿的泪意。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将他想躲避的脸,温柔地、一点点地转了回来,让他空洞的双眼,重新“面对”着她的方向。

江屿的身体在她掌心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他似乎想挣扎,想再次逃离这令他无地自容的“注视”,但林晚捧着他脸颊的手,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固执,稳稳地托着他。

“江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响在他耳畔,“你听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也为了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上。

“五年前,我离开,不是因为你留不住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是因为……我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你说‘算了’,我听见的是……你放弃了。”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灰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现在,”林晚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回来了。不是因为可怜你!是因为我他妈该死的……还爱着你!爱着这个冲进火场当傻瓜的你!爱着这个嗓子坏了、眼睛看不见了、就只能用最混蛋的方法把我推开的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激烈和委屈,“你以为推开我就是对我好?江屿!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滚烫的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捧着他脸颊的手微微用力。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我想要你!要这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哪怕浑身是伤疤的江屿!不是那个躲在墨镜和谎言后面、自以为是的混蛋!”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那又怎样?”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目光描摹着他空洞的双眼,“我的眼睛还在!我可以替你看!看日出日落,看花开花谢,看这世上所有你想看却看不到的风景!然后……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她微微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紧抿的唇线。

“你的嗓子坏了,那又怎样?”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那里曾发出过让她心动的声音,如今只余沙哑的残响,“我还能听见你的心跳!它还在跳!它还在为我跳!这就够了!”

她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温热而湿润。

“江屿,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别再‘算了’。”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江屿心上。

漫长的死寂。走廊里只剩下两人交错而沉重的呼吸声。江屿被她捧着脸,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内心剧烈的风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晚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下沉,沉入冰冷的谷底。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托举而开始酸痛颤抖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江屿那空洞的、灰翳覆盖的眼角,缓缓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冲淡了下巴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哭了。

这个在火场里没有哭,在得知永久失明时没有哭,在复健中摔得遍体鳞伤也没有哭的男人,此刻,在林晚一番撕心裂肺的告白和恳求面前,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哭得无声而汹涌。

他那只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颤抖着抬起,摸索着,覆盖在了林晚捧着他脸颊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大,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和未干的血迹,将她的手连同她的脸颊一起,紧紧地包裹住。那是一种无言的、沉重的、带着无尽痛楚和脆弱回应的力量。

他没有说“好”。

但他滚烫的泪水,他颤抖的覆盖,他那只伤痕累累却紧紧包裹着她的手,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林晚的泪水也再次决堤。她不再说话,只是顺势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两人冰冷的肌肤相贴,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在空旷、冰冷、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复健中心走廊里,在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如同漂泊了太久、终于找到港湾的残破小船,在风暴的余烬里,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