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雨成云坠入海(2/2)
“接近预定坐标,方先生。”驾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声呐显示前方海底地形复杂,存在大量……嗯,未知结构。我们将低速接近。”
深潜器调整姿态,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盲人,在粘稠的墨汁中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灯光扫过嶙峋怪异的岩石。突然,光束的边缘捕捉到了一点异样的色彩!
方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灯光缓缓移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
那并非想象中的荒芜死寂。在深潜器惨白光束的照耀下,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森林”静静地矗立在万米深渊的海底!构成这片森林的,不是树木,而是一簇簇、一片片巨大而奇异的“珊瑚”!它们的形态扭曲而瑰丽,枝桠蜿蜒伸展,有的像凝固的黑色闪电,有的则盘绕成痛苦的问号。它们的颜色更是惊心动魄——并非鲜艳的活珊瑚色彩,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黑的墨蓝,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冰霜般的乳白色沉积物。然而,就在这层死亡般的覆盖物之下,墨蓝色的“珊瑚”内部,竟隐隐透出一种幽暗、深邃、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微光!如同无数凝固的、沉默的星辰碎片,被永久地封存在这深渊的坟墓之中。
更让方哲血液冻结的是,在那巨大、扭曲的珊瑚枝桠间,无数模糊的人形轮廓被冻结在其中!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如婴儿,有的痛苦地向上伸展手臂,有的则紧紧相拥……每一个轮廓都只有模糊的形体,没有清晰的五官,但那凝固的姿态,无一不传递出极致的悲伤、绝望、不甘与永恒的眷恋!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无匹的哀恸气息,比万米深海的冰冷高压更沉重百倍地碾压着方哲的灵魂。
“我的天……”驾驶员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颤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这…这是什么?声呐完全没扫出这种结构!它们…它们像是活的?又像是…石头?”
就在这时,深潜器的灯光猛地扫过这片“悲伤森林”中心最高大的一簇墨蓝色珊瑚!那珊瑚的形态尤其奇特,像一株被狂暴飓风扭曲撕裂后又被瞬间冻结的巨树,枝桠狂乱地刺向虚无的黑暗。
就在那最粗壮的主干上,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女性轮廓,被永恒地封存在了墨蓝色、散发着幽暗微光的“晶体”之中!
她微微侧着头,长发仿佛还在凝固前的一刻飘散,一只手轻柔地向上抬起,指尖似乎在触碰着某种无形之物。她的姿态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凝固。最让方哲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脸!虽然隔着厚厚的珊瑚状物质和深渊的黑暗,那模糊的面部轮廓上,竟然清晰地凝固着一个表情——一个温柔的、带着无尽眷恋与释然的微笑!
“晚晚——!!!”
方哲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扑向观察窗,头盔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七百三十个日夜蚀骨的思念,七百三十场冰冷咸涩的雨,七百三十次绝望的呼唤……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他的面罩视野。
“晚晚!是我!方哲!我来了!我找到你了!”他疯狂地用拳头捶打着厚重的观察窗,声音在狭小的舱室内嘶吼、变形,带着泣血的绝望和疯狂,“你说话啊!你看看我!晚晚——!”
深潜器内,刺耳的警报毫无预兆地凄厉炸响!红光疯狂闪烁!
“警告!警告!外部水压异常激增!结构应力超限!重复,结构应力超限!”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盖过了方哲的嘶吼。
深潜器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枯叶!钛合金舱体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骤然增强的恐怖压力彻底碾碎!
“见鬼!怎么回事?!”驾驶员惊恐地大喊,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试图稳定姿态,“压力读数在飙升!这不可能!已经到底了!除非……”
方哲的捶打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布满泪水的脸贴着冰冷的观察窗,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凝固着林晚笑靥的墨蓝色珊瑚。
就在警报响起、深潜器剧烈摇晃的同一瞬间,一个声音,穿透了万米深海的死寂,穿透了深潜器厚重的舱壁,清晰地、直接地,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
那声音轻柔、空灵,带着海水的回响,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熟悉,如同无数次在他午夜梦回时响起的低语:
“阿哲……”
“别哭……”
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抚过方哲灵魂深处最疼痛的伤口。
“你每落一滴泪……”那空灵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重量,“……我就更重一分。”
方哲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捶打观察窗的拳头无力地垂下。他呆呆地站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片如影随形的云,那七百三十场咸涩的雨,这万米深渊下凝固的悲伤森林,还有晚晚这被永远禁锢在墨蓝冰晶中的微笑……所有的一切,根源都在他自己这里!是他无法停歇的眼泪,是他日夜不休的悲伤,像沉重的铅块,不断地加注在那滴未能落下的泪上,让它越来越重,最终坠入这无底深渊,也让他最心爱的人,永远背负着这份重量,凝固在这永恒的黑暗里!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个终结,一个同归于尽的解脱。却没想到,他的每一次悲痛欲绝,都在将晚晚推入更深的、更冰冷的炼狱!
“不……不……”方哲摇着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止住那该死的眼泪。可悲伤如同开闸的洪水,根本无法遏制。他越是压抑,心口的剧痛就越是尖锐,泪水就越是失控地奔流。
“警告!左舷耐压壳应力峰值!重复,左舷应力峰值!立刻上浮!立刻上浮!”电子警报声愈发凄厉疯狂,红光将狭小的舱室染成一片血色。深潜器在恐怖的深海压力和无形的“悲伤”重压双重作用下,发出了濒临解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扭曲声!
“方先生!我们必须立刻上浮!现在!马上!”驾驶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嘶吼,双手几乎要将控制杆掰断,“这鬼地方不对劲!它在‘压’我们!再不走就全完了!”
方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水和疯狂闪烁的红光,最后一次贪婪地、绝望地望向窗外那片墨蓝色的森林中心。林晚那凝固在永恒温柔中的微笑,在深渊的幽暗微光和深潜器濒死的灯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不可及。那微笑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包容和……告别。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悔恨和最后决绝的力量冲垮了方哲。他不再试图压抑泪水,任由它们肆意流淌,却用尽灵魂中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片凝固的微笑,对着脑海中那个空灵的声音,嘶哑地、用生命喊出:
“晚晚——!我懂了!我不哭了!我不哭了!你等我……等我……!”
“深渊信使”的引擎发出垂死挣扎般的怒吼,深潜器猛地一震,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刺!巨大的加速度将方哲死死地压回座椅。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窗外那片散发着幽暗微光的墨蓝色悲伤森林,连同中心那凝固的温柔笑靥,迅速地被无边的、粘稠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见。只有那最后一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上升的过程如同穿越地狱的逆行。深潜器在巨大的内外压力差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呻吟。每一次金属的扭曲声都让驾驶员脸色惨白一分。方哲紧闭着双眼,身体被巨大的加速度死死压在椅背上,牙关紧咬,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不哭!不能哭!晚晚在下面!每一滴泪都是压在她身上的巨石!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身体上的剧痛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滔天悲恸。每一次深潜器发出濒死的哀鸣,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狠狠重击,逼迫着泪水涌出。他只能更用力地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呜咽死死封在喉咙深处。
当深潜器最终冲破海面,沐浴在久违的、刺眼的阳光下时,“深渊探索者号”甲板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深潜器被巨大的机械臂稳稳地吊离海面,缓缓放回甲板。舱门打开的瞬间,刺鼻的金属灼烧味和液压油泄漏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方哲睁不开眼。他被人七手八脚地从严重变形的深潜器里搀扶出来,双腿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咸腥味的、属于人间的空气。
海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吹拂着他被冷汗和泪水浸透的脸颊。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那片一路追随他而来、最终目睹了深渊一幕的铅灰色积雨云,此刻正悬浮在科考船斜上方不远处的海面上。它不再翻涌膨胀,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缓慢的消散状态。庞大的云体边缘正在阳光和海风的作用下,丝丝缕缕地剥离、飘散,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阳光艰难地穿透它逐渐稀薄的身体,在海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它正在死去,以一种安静得近乎神圣的方式,将七百三十个日夜积累的悲伤和重量,归还给这片诞生了它的大海。
方哲怔怔地望着那片消散的云,望着它核心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林晚的模糊轮廓在阳光下渐渐淡去、消融。海风带着云絮的微凉拂过他的脸颊,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地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心口那七百三十天来从未停止过的、尖锐的、名为“失去”的剧痛,似乎并没有消失,但它改变了形态。不再是一把时刻剜肉的尖刀,而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却不再流血不止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带着自由和阳光的空气永远地刻入肺腑。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在阳光下微微刺痛。然而,就在他目光落在掌心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水汽,毫无征兆地从他掌心那几道深深的血痕之中,袅袅升起!那水汽纯净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初生般的脆弱。它在阳光下盘旋、扭动,仿佛拥有着微弱的生命意志。在方哲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这缕细微的水汽,竟开始极其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凝聚、汇聚、生长……
一团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边缘带着柔和毛茸茸光晕的、纯白色的小小云团,正静静地、安详地悬浮在他摊开的掌心之上。它如此微小,如此稚嫩,在浩渺的太平洋和辽阔的天空背景下,渺小得如同尘埃。海风吹过,它微微地颤抖、变形,却顽强地保持着那团小小的、蓬松的形态,没有一丝要消散的迹象。
方哲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将他和他掌心那团新生的小小白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甲板上,船员们忙碌着检查严重受损的深潜器,庆幸着生还的喜悦,无人注意到船舷边这个沉默的身影和他掌心那不可思议的造物。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团小小的、纯净的白云。它柔软,轻盈,像一个沉睡的精灵。七百三十场冰冷的雨,万米深渊下凝固的墨蓝森林和温柔笑靥……所有的沉重与悲伤,仿佛都被浓缩、沉淀,最终在掌心孕育出了这一点微小却崭新的……轻盈。
方哲慢慢收拢手指,将那团小小的白云虚虚地拢在掌心。没有冰冷,没有重量,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湿润凉意,如同朝露,悄然浸润了他掌心的血痕。
海风依旧吹拂,带着咸涩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消散的积雨云最后残留的痕迹,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团新生的、纯净的白。
风掠过海面,掠过船帆,也掠过他掌心的那抹微白,将一缕极淡、极淡的咸涩气息,无声地送入他的呼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