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浸湿云的心(1/2)

>威尼斯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里,我弄丢了我的爱人。

>七年来,我成为一名海洋考古学者,潜入世界各地沉船寻找他的痕迹。

>他们说沉船里只有朽木与骸骨,可我在锈蚀的舱门后,总听见他哼着那首潮湿的歌。

>“别找了,”队长指着仪表盘警告,“你的心压值快冲破临界点了。”

>当我在新发现的19世纪商船残骸里,摸到那只刻着我们名字的怀表时——

>深海突然传来熟悉的哼唱,氧气面罩结满了温暖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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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威尼斯的上空倾泻而下,仿佛天空本身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水,不再是温柔的亚得里亚海潮汐,而是愤怒的、席卷一切的洪流。它咆哮着涌入迷宫般的窄巷,瞬间淹没了圣马可广场那些精美绝伦的马赛克地面。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咖啡馆的椅子、断裂的贡多拉船桨、破碎的玻璃杯,还有人们惊恐的呼喊,被淹没在更加宏大的、无情的雨声和水流声中。

我在齐腰深的冰冷洪水里跋涉,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世界的绝望。水流的力量凶狠地撞击着我的腿,推搡着我,试图把我拽倒,卷入更深更暗的漩涡。我的眼睛被雨水和泪水模糊得几乎睁不开,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奋力逆流而上的身影——林深的背影。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防水外套,背对着我,正用尽全力推开前方漂浮过来的一个巨大木箱。他的手臂肌肉绷紧,每一次发力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离我只有几步远,但那几步,在狂暴的水流和漂浮的障碍物面前,却仿佛隔着整片愤怒的海洋。

“林深!”我的声音撕裂在风雨里,瞬间就被吞噬,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等等我!”

他似乎没有听见。又或者,他听见了,但不敢回头,不敢停顿哪怕一秒。水流越来越急,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升,冰冷刺骨的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水压和窒息般的恐惧。广场边缘那些平日优雅矗立的建筑,此刻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阴郁的轮廓,窗洞里透出零星摇曳的烛光,像溺亡者最后的眼睛。

他奋力拨开又一块漂浮的广告牌,侧身挤过一条稍微开阔的水道,眼看就要拐进一条相对熟悉的巷子。那是通往稍高地势的方向!

一丝渺茫的希望刚刚燃起,就被眼前骤然加剧的混乱彻底掐灭。上游汹涌而来的水流裹挟着更多的杂物——一张巨大的、沉重的木桌,像失控的攻城锤,被浑浊的洪水推着,翻滚着,直直地朝着林深刚刚拐入的巷口撞去!

“小心——!”我拼尽全身力气尖叫,肺部灼痛。

我的声音被巨大的撞击声和木头碎裂的轰响彻底淹没。木桌狠狠地砸在巷口两栋石砌建筑的转角上,瞬间解体成无数狰狞的碎片。浑浊的水面被激起数米高的浪墙,夹杂着破碎的木屑、石块和不知名的杂物,如同一场水下的爆炸。

浪头劈头盖脸地砸向我,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猛地向后踉跄,咸涩肮脏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我呛咳着,挣扎着,徒劳地在翻涌的水花中试图稳住身体。视线一片模糊,耳朵里只有洪水狂暴的轰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几秒钟,也许只有几秒。当我终于勉强抹开糊在脸上的污水和头发,重新睁开眼睛,死死盯住巷口时——

那里只有翻滚的、打着漩涡的浑浊水流。漂浮着更多从撞击点散落的、刺眼的碎木片。

林深的身影。

消失了。

像被那堵浑浊的水墙一口吞下,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林深——!”我撕心裂肺地喊着,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又呛又涩。我挣扎着浮出水面,疯狂地划水,扑向那堆漂浮的碎木。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胡乱地摸索、抓挠,指尖触碰到尖锐的木刺,划破皮肤也浑然不觉。

“你在哪儿?回答我!林深——!”我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在风雨中微弱得如同濒死的鸟鸣。

回应我的,只有威尼斯上空永无止境的、狂暴的雨声,以及洪水无情的、吞噬一切的呜咽。圣马可广场的洪水,像一面巨大而污浊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破碎的天空,也倒映着我那张被绝望彻底浸透的脸。我的爱人,连同他哼唱过的所有温暖旋律,一起沉入了这片冰冷浑浊的深渊。

没有告别,没有遗言。只有那个奋力向前、最终被洪流抹去的蓝色背影,烙印在我视网膜上,成为往后七年每一个潮湿梦境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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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像一条被海水反复冲刷、浸泡得褪色发白的绳索,漫长而沉重地拖曳在身后。它没有愈合那道名为“威尼斯”的伤口,只是将它包裹、压实,沉入意识的最底层,变成一种无声的、持续的钝痛,一种驱动我不断下潜的引擎。

“探索者号”海洋调查船像一片小小的树叶,漂浮在北大西洋墨蓝色的巨大胸膛上。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触碰到涌动的海面,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冰冷咸腥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力道,穿透我身上厚重的保暖工作服,直往骨头缝里钻。甲板上,巨大的a型吊架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正缓缓将“深渊漫步者”深潜器从后甲板放下。那涂装成橙白两色的流线型钢铁身躯,在灰暗的天幕和深色的海水映衬下,显得渺小而脆弱,却是我唯一通往深渊的方舟。

“苏晚,最后检查!”队长的声音透过我头盔里的内置通讯器传来,盖过了风声和海浪声。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但仔细听,能分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收到,队长。”我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一点金属的嗡鸣。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强制压下胸腔里那熟悉的、因即将下潜而加速的悸动。我熟练地检查着生命支持系统读数——氧气压力稳定,二氧化碳吸收剂正常,温度调节……目光扫过一排排闪烁的指示灯和跳动的数字。手指最后拂过固定在控制台边缘的一个小相框,里面是林深在威尼斯阳光下大笑的照片,玻璃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

“系统正常。”我报告。

“很好。目标深度,三千一百米。目标区域,‘信天翁号’主货舱入口附近。声呐显示结构不稳定,注意规避风险。”队长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贴着通讯器在说,“苏晚,记住,你是去工作的。眼睛盯着数据,手摸着样本。别让……别让其他东西干扰你的判断。”

“干扰判断”四个字,他咬得很重。这是七年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语。他知道我在找什么,也知道我从未停止寻找。他默许,甚至提供便利,但每一次下潜前,这份带着担忧的提醒从不缺席。

我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掠过那个小小的相框。林深明亮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和幽深的海水,静静地注视着我。一股混杂着刺痛和执拗的暖流在心底涌动。“明白,队长。专注工作。”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深渊漫步者”的舱盖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狭小的球形舱内瞬间被柔和的红色仪表灯光笼罩。引擎启动的轻微震动从身下的座椅传来,透过厚厚的舷窗,我看到深蓝近黑的海水开始漫过视野。下潜开始了。

压力计上的读数无声地跳动着,100米,500米,1000米……舷窗外的世界迅速褪去了色彩。浅蓝、蔚蓝、深蓝……最后是彻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如同两柄利剑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悬浮的白色颗粒物在光柱中飞舞,如同宇宙中无声的尘埃,是这片死寂领域里唯一的动态景象。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包裹着深潜器,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和氧气循环系统单调的气流声在舱内回响,衬得这深海墓场愈发空旷、幽闭。

“抵达预定深度,三千一百米。开始抵近目标。”我报告,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双手稳稳地操控着操纵杆,深潜器如同一个谨慎的探墓者,向着声呐勾勒出的巨大阴影轮廓缓缓靠近。

“信天翁号”19世纪运茶船的残骸,如同一个沉睡在时间之外的巨人骨架,在强光灯下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巨大的船体断裂成几截,歪斜地插入厚厚的海底淤泥中。锈蚀的钢铁呈现出诡异的红褐色,覆盖着厚厚的、如同烂泥般滑腻的深海沉积物和微生物菌席。扭曲断裂的桅杆像折断的巨骨,指向虚无的上方。一些腐朽的木箱半埋在淤泥里,箱板早已溃烂,散落出一些分辨不出原貌的黑色块状物。探照灯光扫过的地方,偶尔有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被惊动,拖着长长的发光体,幽灵般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探照灯光柱之外的浓稠黑暗里。

巨大的沉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它不仅是钢铁和木材的坟墓,更是时间本身在这里凝结成的、冰冷而绝望的实体。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沉船,那种无形的重压都会攫住我的心脏,仿佛自己也正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缓慢地拖拽、埋葬。

深潜器灵巧地避开一根斜刺出来的、锈蚀得如同朽木般的巨大肋骨状船体构件,小心翼翼地悬停在主货舱断裂的入口上方。巨大的舱门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一个如同怪兽巨口的黑暗豁口。强光灯投入其中,只能照亮入口处一小片区域,里面是更深的、似乎能吸收光线的黑暗。淤泥覆盖着倾斜的地板,堆积在角落,形成小小的丘陵。

“主货舱入口确认。结构扫描显示内部部分区域有坍塌风险,注意顶部支撑。”队长冷静的声音传来。

“收到。开始进入。”我回答,操控深潜器调整姿态,头部探照灯光束聚焦,如同手术刀般切入那片黑暗的豁口。

深潜器微微倾斜,像一条谨慎的鱼,缓缓滑入“信天翁号”巨大残骸的腹腔。强光灯的光束刺破货舱内部浓稠的黑暗,如同舞台追光,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和缓慢沉降的絮状物。光柱所及之处,是堆积如山的腐朽木箱,箱板早已被海水和时间侵蚀得酥软变形,像被揉烂的纸皮,露出里面凝结成深褐色、分辨不出原貌的货物残骸。锈蚀的铆钉、断裂的铁链、扭曲变形的金属支架散落在淤泥覆盖的倾斜地板上,如同巨兽死亡后散落的骸骨。探照灯光扫过舱壁,厚厚的铁锈如同溃烂的皮肤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仿佛永不愈合的伤口。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荒凉和死寂。一百多年,这里只有缓慢的锈蚀和无声的崩解。

我操控着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片覆盖在舱壁上的、如同烂泥般的沉积物。下面露出半截镶嵌在壁板上的铜牌,上面模糊地蚀刻着“g.t. & co.”的字样,这是“信天翁号”所属航运公司的标记。冰冷的金属触感通过机械臂末端的传感器传递回来,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寒意。我记录下位置坐标和影像。

深潜器在货舱内部缓慢移动,如同在巨兽的肠道里穿行。探照灯光束如同谨慎的手指,在堆积的残骸和淤泥中探寻。每一次光束的移动,都照亮一小片被遗忘的历史碎片:一个半埋在淤泥里的瓷盘,釉色暗淡,边缘碎裂;一截腐朽的木桶箍,铁箍早已锈断;一块深色的织物残片,被海流卷在突出的金属支架上,像一面褴褛的投降旗帜……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喧嚣和最终的沉寂。

“发现异常区域。”我报告,目光锁定在货舱深处靠近断裂面的一侧。那里堆积的淤泥似乎异常厚实,像一个小小的丘陵,而在“丘陵”的顶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微小凸起,反射着探照灯冰冷的白光。那东西半埋半露,表面似乎很光滑,没有覆盖厚厚的沉积物,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深海生物钙质附着。

“收到。小心接近,注意观察周围结构。”队长回应。

我屏住呼吸,操控深潜器极其缓慢地靠近。机械臂前端的强光灯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凸起上。随着距离拉近,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圆形的小金属盒,大约只有掌心大小。它卡在几根锈蚀断裂的金属管道和一块朽木之间,似乎是从上层甲板某个私人舱室坠落下来的。

机械臂末端的夹爪如同外科医生的手,稳定而精准地探出。夹爪小心地避开周围尖锐的锈铁边缘,轻柔地拂开金属盒表面那层薄薄的钙质附着物。冰凉的触感通过传感器传来。然后,夹爪稳稳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将它从淤泥和废墟的怀抱中缓缓提起。

强光灯下,金属盒露出了它的真容。它通体覆盖着一层致密的铜绿,但依然能看出原本黄铜的底色。盒盖边缘镶嵌着精细的藤蔓花纹,虽然被铜绿侵蚀,线条依旧优雅流畅。最关键的,是盒盖中央。

那里,清晰地刻着两个名字。岁月的侵蚀让刻痕边缘变得模糊圆钝,铜绿填充了笔画的凹陷,但依旧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

**林深 & 苏晚**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深潜器舱内仪表的嗡鸣声、氧气循环系统稳定的气流声、甚至我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只有那两个字,带着跨越时空的、冰冷的、却无比锋利的重量,狠狠地楔入我的瞳孔,穿透视网膜,直抵大脑深处最柔软也最痛楚的记忆核心。

林深 & 苏晚。

威尼斯街头小摊上,他笑嘻嘻地付钱,我嗔怪他乱花钱。小贩用简陋的刻刀,在崭新的黄铜怀表盖上,一笔一划地刻下这两个名字。阳光下,金属的刻痕闪闪发亮,如同我们彼时的心情。

“看,锁住了!”他得意地把怀表在我眼前晃,然后珍重地揣进他胸前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这样,无论我在哪里,我们的名字都在一起跳动。”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艘沉没于十九世纪北大西洋深渊的运茶船里?时间、空间,所有逻辑的链条在此刻轰然断裂。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狂喜同时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冲破喉咙。握着操纵杆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平息指尖的震颤。深潜器的机械臂也随之微微晃动,悬在半空中的铜盒轻轻摆动,反射着探照灯惨白的光。

“苏晚!报告情况!你发现什么了?”队长急切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模糊。通讯器里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人紧张的询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死死黏在那两个被铜绿包裹的名字上,酸涩感汹涌地冲上眼眶。林深……是林深留下的痕迹?在这片连时间都凝固的黑暗深渊里?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疯狂。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通过通讯器。不是深潜器内部的任何设备。它仿佛直接穿透了厚重的耐压壳体,无视了深海的绝对静默,清晰地、温柔地,回荡在这狭小的球形舱内,回荡在我的耳膜深处,震荡着我的灵魂。

是哼唱。

不成调的,带着水汽般潮湿感的哼唱。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但那旋律……那旋律我至死都不会忘记!每一个细微的转音,每一次气息的停顿,都刻在我的骨髓里!那是林深在威尼斯那些阳光慵懒的午后,靠在临水的窗边,看着外面贡多拉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常常无意识哼起的小调!一首没有名字,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潮湿而温暖的歌!

“唔……唔嗯……” 那哼唱声,如同带着水汽的叹息,再次清晰地拂过我的耳畔,温柔得令人心碎。

是他!一定是林深!他在这里!他就在这沉船里!在等我!

这个念头像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恐惧。七年累积的压抑、思念、绝望、疯狂,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找到他!

“林深!”我脱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在寂静的舱内炸开。我完全忘记了队长,忘记了任务,忘记了自己身处三千米下的高压深渊。求生的本能和对氧气耗尽的恐惧,在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狂喜和执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手指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推下操纵杆!

“深渊漫步者”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探照灯光束剧烈晃动,深潜器猛地向前一窜!目标不再是那个半埋在淤泥里的铜盒,而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货舱更深处那片未被探索的、如同浓墨般化不开的黑暗区域!

“苏晚!你在干什么?!停下!立刻停下!”队长惊恐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通讯器里炸响,瞬间盖过了那虚幻又真切的哼唱声。“结构不稳定!前面是坍塌区!苏晚!回答我!”

仪表盘上,几个代表结构应力监测的指示灯疯狂地闪烁起刺目的红光,发出急促尖锐的警报声!声呐屏幕上,前方那片代表未知区域的黑暗阴影边缘,代表结构异常的红色斑块正在急速扩大、蔓延!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眼中只有前方那片无边的黑暗,耳边只有那断断续续、仿佛近在咫尺的哼唱。林深就在那里!他在呼唤我!七年了!我终于要找到他了!

深潜器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被声呐标注为高危的阴影区域。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扭曲得更加厉害的舱壁结构。巨大的金属横梁如同被巨人掰断的臂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斜插下来,末端深深插入淤泥。锈蚀的钢板像破烂的帆布,扭曲翻卷,形成危险的、随时可能崩塌的悬空结构。厚厚的淤泥覆盖了一切,只露出一些尖锐断裂物的狰狞尖端。

就在强光灯扫过一处由巨大断裂管道和扭曲钢板形成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三角区域时——

我看到了。

在淤泥和锈蚀金属的包围中,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静静躺着一具骸骨。

骸骨的大部分被深灰色的深海沉积物半掩埋着,只有上半身和头颅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它呈一种微微蜷缩的姿态,仿佛在沉睡,又像是在拥抱什么。肋骨清晰可见,脊椎骨节分明。头骨侧对着我的方向,空洞的眼窝深陷,下颌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吟唱那首永恒的歌谣。

骸骨身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深色织物的残片,紧紧贴在朽坏的骨骼上。最刺眼的,是在它胸前肋骨交叠的位置,在淤泥和织物残片之下,一点暗淡的黄铜色泽顽强地反射着探照灯的光芒。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点黄铜色上。机械臂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我颤抖的手控制,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准和轻柔,缓缓探了过去。冰冷的合金夹爪,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其上的淤泥和几片早已碳化的深色织物碎片。

一枚怀表。

黄铜外壳,镶嵌着精细的藤蔓花纹。盒盖中央,两个被铜绿包裹的名字,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林深 & 苏晚**

它被一根同样锈蚀不堪、却依然坚韧的细小金属链穿着,静静地悬挂在骸骨那空洞的胸前肋骨上。链子的一端,深深嵌入了胸骨的缝隙里,仿佛已与这具遗骸融为一体。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碎裂。威尼斯的阳光,林深温暖的笑容,他珍重地将怀表放入胸口的动作……与眼前这具深埋于三千米下、冰冷腐朽的骸骨,以及那枚悬挂在枯骨胸前的、刻着我们名字的怀表,疯狂地重叠、交错、碰撞!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的味道。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滚烫的泪水彻底模糊,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碎,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失去了对深潜器的最后一丝控制,身体瘫软在座椅上,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泣。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的寻找,两千多个被绝望和渺茫希望反复撕扯的日夜。支撑我一次次潜入这冰冷地狱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他,哪怕只是一点点痕迹,证明他存在过,证明我们的爱并非虚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找到他遗物的场景,或许是衣物碎片,或许是他随身的笔记本……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找到他。以这种方式。在这片连时间都腐朽的黑暗里。

那断断续续的哼唱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深潜器舱内只剩下我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以及仪表盘上依旧闪烁不停的、代表结构高危的刺目红光和尖锐的警报声。

“苏晚!苏晚!立刻报告你的情况!听到没有!”队长的吼声在通讯器里持续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结构应力达到临界!你那里随时可能崩塌!立刻撤离!这是命令!苏晚!回答我!”

崩塌?撤离?

我涣散的目光透过模糊的泪水和面罩,茫然地看着前方探照灯光柱下那具微微蜷缩的骸骨,看着他胸前那枚在强光下反射着幽暗黄铜光泽的怀表。离开?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永恒的黑暗和冰冷里?像七年前威尼斯那场洪水一样,再一次……把他弄丢?

不。绝不。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瞬间冷却了所有的混乱和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泪水的咸涩和面罩里循环空气的金属味,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颤抖的手指重新握紧了冰冷的操纵杆。

“队长……”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金属,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平静,“我看到他了。”

通讯器那头瞬间死寂。几秒钟后,队长压抑着巨大惊骇的声音传来:“苏晚,你说什么?你看到谁了?那里有什么?”

“林深。”我吐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我找到他了。就在这里。”

“……”通讯器里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好几秒,队长才用一种近乎失语的、艰难的声音挤出一句话:“苏晚……你听我说……深海、压力、黑暗……会欺骗感官……那是……那是……”

“是他。”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没有离开那具骸骨和那枚怀表。“肋骨上,挂着我们的怀表。威尼斯买的,刻着名字。我认得。”

通讯器里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还有其他人压抑的惊呼。

“苏晚!你冷静点!”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尖锐,“不管那是什么!听着!声呐显示你所在的货舱区域结构应力已经突破安全阈值!整个支撑框架随时可能崩溃!你必须在三十秒内撤离!立刻!马上!这是唯一的机会!你想死在那里吗?!”

死?我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尝到了泪水的咸涩。死在这里,陪着他,葬在这片永恒的寂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回到那个没有他的、阳光刺眼却冰冷的世界。

探照灯的光柱下,那具骸骨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凝视着我。那枚黄铜怀表,在强光照射下,反射的光泽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油面。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触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脸颊上。

冰凉。湿润。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碰到面罩内侧光滑冰冷的曲面。没有水。面罩密封完好。

但那冰凉的湿意,却如此真实地停留在我的脸颊皮肤上。紧接着,又是一滴。然后,如同细密的春雨,无声无息地,越来越多的冰凉水滴感,落在我的额头、鼻尖、脸颊、脖颈……

不是幻觉!触感如此清晰!它们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度,不是海水的刺骨,反而……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像泪水,却又比泪水更轻,更缥缈。

我惊愕地抬起头,望向深潜器球形的顶部舱盖。

透明的耐压玻璃穹顶之外,是浓墨般的、三千米下的深海。探照灯的光束斜斜地打上去,照亮了悬浮的白色颗粒物。然而,就在那光束的边缘,在舷窗玻璃的内侧——

一层细密、晶莹的水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汇聚、变大。

它们无声地出现,覆盖了原本清晰的视野,将外面黑暗的海水和沉船的轮廓折射、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沿着弧形的玻璃内壁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如同……哭泣的面颊。

氧气面罩……在结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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