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雨的海(2/2)

我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汇聚,然后重重地砸在合成器的键盘上,发出轻微的、沉闷的“啪嗒”声。

不是悲伤。至少不仅仅是悲伤。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洪流。是耗尽所有心力后巨大的虚脱;是终于触摸到她未尽心愿的悸动;是旋律中那深不见底的、属于她的忧伤与我自身痛苦完美融合带来的震撼;更是结尾处那片宁静中所蕴含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救赎感所带来的、近乎窒息的冲击!

这首《雨的海》,它不仅仅是一首曲子。它是由她的声音碎片、我的绝望嘶吼、无尽的雨雪、以及我们共同的、未能抵达的彼岸所共同熔铸成的——一座声音的墓碑,也是一座声音的灯塔。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和虚脱般的宁静中,一个更疯狂、更决绝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升的气泡,清晰地浮现出来:还不够。这录音室里的合成,终究隔着玻璃。它需要真正的海的回响,需要一场盛大的、最终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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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里滚动播报的台风预警,从蓝色跳到了橙色,最终定格在刺目的红色。代号“鲸落”的台风,裹挟着太平洋深处积蓄的所有暴烈能量,正气势汹汹地扑向这座滨海城市。新闻画面里,巨浪滔天,乌云压城,风暴来临前的低压让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我站在公寓的窗前,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远处的楼顶。风已经开始嘶吼,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垃圾,发出不安的呜咽。收音机里,女主播用急促的语调反复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门,做好防灾准备。

周医生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心头:“你的听觉神经在悬崖边上…全聋不是危言耸听…” 那声音清晰得可怕。窗玻璃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抱着录音机蜷缩的日日夜夜,在声波中搏斗的疯狂消耗,早已将这具躯壳透支到了极限。每一次耳鸣的剧烈发作,都伴随着短暂的听力模糊和尖锐的刺痛,像有细小的针在耳膜上反复穿刺。全聋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逼近。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加清晰、更加不容抗拒的声音,在我灵魂深处轰鸣,盖过了所有警告和恐惧——去海边!完成最后的乐章!在风暴与大海的交响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焚毁了所有犹豫的藩篱。它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近乎献祭的狂热。我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冲到角落,一把扯开防尘罩,露出下面那台笨重的黑色录音机。它冰冷、沉默,却是我此刻唯一的武器和伙伴。我迅速检查电池电量,确保防风罩完好无损,将几盘精选的、空白的高品质磁带塞进口袋。最后,我拿起那盘承载着《雨的海》初步混音的dat数字音频磁带,像捧着一颗脆弱的心脏,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录音机侧面的保护盒里。

背上沉重的装备包,拉开门。楼道里灌进来的狂风带着浓重的、咸腥的海水气息和雨水的土腥味,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毫不犹豫地冲进昏暗的楼道,冲入外面那片正在被风暴吞噬的世界。

街道上已是一片末日景象。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疯狂地撕扯着一切。碗口粗的行道树被吹得剧烈摇晃,枝叶发出痛苦的呻吟,不时有断裂的枝干被卷上半空,又狠狠砸落。雨水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被风裹挟着,变成无数条冰冷湿滑的鞭子,从四面八方猛烈地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积水迅速在低洼处汇聚,浑浊的水流湍急地冲刷着路面。视线所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零星的车辆开着大灯,在狂风暴雨中缓慢而艰难地移动,像汪洋中随时会倾覆的小舟。

我压低身体,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海岸线方向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沉重的录音设备包在狂风中像一只不安分的怪兽,不断拉扯着我的肩膀。雨水疯狂地灌进领口、袖口,衣服瞬间湿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脚下的积水时而没过脚踝,时而又深及小腿,冰冷浑浊,隐藏着绊脚的危险。耳鸣声在巨大的风雨喧嚣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被激怒了一般,发出更高亢、更尖锐的嘶鸣,与风声雨声混在一起,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疲惫和噪音的夹击中,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眼前的景象摇晃、重叠。那些被风卷起的塑料袋,在昏黄的路灯下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像是三年前车祸现场飞溅的碎片。轮胎碾过积水发出的刺耳声响,瞬间幻化成了金属扭曲的可怕尖啸。林晚最后那句微弱的“别怕…江…” 如同鬼魅的低语,夹杂在风吼雨啸中,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晚晚…等我…” 我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更像是对自己濒临崩溃意志的强行鞭策。身体早已超出了极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唯有怀抱着录音机的手臂,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死死地箍紧,仿佛那是连接着生命线的浮标。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海就在前方。那场最后的合奏,必须完成!

不知挣扎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脚下坚硬的水泥路终于被粗糙湿冷的砂砾取代,当咸腥的海风猛烈到几乎带着实体般的冲击力扑面而来,当一种沉闷、宏大、永无止境的轰鸣彻底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时——

我猛地抬起头。

眼前,是地狱,也是天堂。

灰黑色的海天在远处彻底模糊了界限,融为一体,翻滚着,沸腾着。滔天的巨浪!它们不再是线性的推进,而是如同愤怒的山峦,一座接着一座从深不可测的海底狂暴地隆起,带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岸边狰狞的黑色礁石!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轰——!!!哗啦——!!! 那不是声音,那是大地的怒吼,是海洋的咆哮!白色的泡沫和飞溅的水雾被狂风撕扯着,形成一片片巨大的、狂暴的白色幕布,笼罩着整个海岸线。礁石在巨浪的反复锤击下,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声浪和视觉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胸口。我被这纯粹自然的伟力震慑得几乎无法呼吸,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脚下的湿滑的礁石绊倒。耳鸣声在这毁天灭地的自然轰鸣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瞬间被吞噬殆尽。

就是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巨大兴奋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是扑向一块相对背风、但视野直面巨浪冲击的巨大礁石下方凹陷处。狂风卷着冰冷的海水和雨水,无情地抽打在身上,但我已感觉不到寒冷,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

跪在湿冷粗糙的礁石上,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装备包。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好几次差点握不住螺丝刀。狂风吹得防风罩猎猎作响,像一面挣扎的旗帜。我死死用身体压住支架,用尽全身力气固定好沉重的录音机,确保它不会在下一秒就被狂风掀飞。防水布罩上机器主体,只露出防风罩包裹的麦克风。接着,我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将那盘承载着《雨的海》初步混音的dat磁带,塞进了录音机卡槽。按下录音键。

机器上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在昏暗的风暴中,如同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稳定地亮了起来。录音开始了。

我猛地抬起头,将监听耳机死死扣在耳朵上。瞬间,两个世界在耳边轰然对撞!

耳机里,是之前完成的《雨的海》。那由林晚的雨声、雪声、海浪声和我谱写的旋律交织而成的、充满悲伤与挣扎、最终归于一丝宁静的乐章。它精致、复杂、饱含情感。

而耳机外,是眼前这片真实的地狱之海!是“鲸落”台风带来的、最原始、最狂暴、最不加修饰的终极自然之声!是亿万顿海水被飓风驱赶着、疯狂撞击陆地发出的灭世咆哮!是礁石在巨力下痛苦呻吟的碎裂声!是狂风撕扯空气发出的凄厉尖啸!是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震耳轰鸣!

这两股声音,一股来自精心的创造与缅怀,一股来自毁灭性的自然伟力,在我的耳膜和大脑里猛烈地碰撞、交织、融合!耳机里的旋律,在这现实海啸的冲击下,非但没有被淹没,反而像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那模拟的深海暗涌节奏,在真实巨浪的轰鸣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厚重与真实!那段被切割的夏夜暴雨音墙,在眼前这场灭世风暴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却又在对比中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人类挣扎的渺小感!而结尾处那片属于林晚的、雪落般的宁静,在如此狂暴的背景反衬下,竟升华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的力量!

巨大的声压冲击着我的鼓膜,带来一阵阵胀痛。但我毫不在意。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通灵的狂喜攫住了我!我猛地站直身体,不顾狂风几乎要将我卷走,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这毁天灭地的风暴,又像要将自己彻底献祭给这片声音的海洋!

“晚晚——!你听——!”

我用尽肺腑里所有的空气,对着翻涌的墨色苍穹,对着狂暴的巨浪,对着呼啸的狂风,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瞬间被无边的风雨吞没,渺小得如同尘埃。但我知道,她在听!她一定能听到!这台机器在录!我们的声音,终于在这天地尽头,在这风暴的核心,完成了最后的交汇!

“你听啊——!!这是我们…最后的合奏——!!!”

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涌出眼眶。不是悲伤,是巨大的释放,是灵魂在极致声音中的震颤与燃烧!我像一根燃烧殆尽的火炬,在风暴的中心,在声音的,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和热。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穹破裂般的恐怖巨响!一道惨白的、撕裂整个黑暗世界的巨大闪电,如同创世之神的巨斧,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浓墨般的云层!瞬间将翻腾的怒海、狰狞的礁石、我渺小的身影,照耀得一片惨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几乎在闪电亮起的同一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到极致的电流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顺着耳机线,狠狠砸进了我的双耳!

嗡——!!!!!!!

世界的声音,连同那毁天灭地的风暴轰鸣、耳机里《雨的海》的旋律、以及我脑中那永恒的背景噪音…所有的一切,在千分之一秒内,被一种无法想象的、纯粹而绝对的寂静彻底吞噬!

一片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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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被打得粉碎的叶子,沉浮不定。那绝对死寂的瞬间之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沌。感官被彻底剥夺,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感才艰难地穿透沉重的眼皮。首先恢复的是嗅觉——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塑料的器械味道。然后,是身体的感觉——沉重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尤其是头部,像是被巨轮碾过,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撞击感。喉咙干得像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双眼。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光芒让眼睛刺痛,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陌生的房间。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单,床边立着冰冷的金属输液架,透明的药液正通过细细的软管流进我手背的血管里。窗外,天色是阴沉的灰白,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不,不是安静。

是绝对的寂静。

没有雨声。没有仪器的滴答声。没有走廊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心脏。周医生的警告——“全聋不是危言耸听”——像丧钟一样在脑海中轰鸣!我挣扎着想动,想发出声音,但身体虚弱得像一滩烂泥,喉咙里只能挤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托盘。她看到我睁着眼,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嘴唇开合着,似乎在说话。

没有声音。

我死死盯着她的嘴型,试图辨认,但徒劳无功。巨大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自己的耳朵,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询问。

护工看懂了。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混合着同情、了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抚。她放下托盘,拿起床头柜上的纸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举到我面前:

“你昏迷三天了。台风天在海边被救援队发现,严重失温,外伤。暂时性听力严重受损(极重度),医生说不排除永久性可能,需观察。万幸生命体征平稳。别怕,会好的。”

暂时性…极重度…不排除永久性…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更烫在我的心上。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灭顶,比海边的巨浪更令人窒息。我颓然倒回枕头里,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世界死了。连同她最后的声音。我最后的浮木,沉了。

护工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或者写了些什么,但我已无力去看。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在真空里进行的、无声的默剧。我被困在这间纯白的病房里,感官被剥夺了大半,只剩下视觉和冰冷的触觉。医生来了又走,他们的嘴开开合合,表情或严肃或宽慰,但我接收不到任何声音的信息。护士每天定时来打针、换药,动作轻柔,但她们的脸在我眼中只剩下模糊的符号。护工会把需要沟通的内容写在纸上,字体很大。无非是“吃药”、“吃饭”、“检查”。

我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配合着。内心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耳鸣消失了,连同它带来的痛苦。但这份死寂,是比任何噪音都更可怕的惩罚。它像一口巨大的、无声的石棺,将我活生生地封存在里面。林晚的声音,雨的声音,音乐的声音…所有曾经鲜活的世界,都随着那声惊雷和闪电,被彻底埋葬了。周而复始的绝望啃噬着我,连悲伤都变得麻木。

直到那天下午。

护工例行帮我整理床头柜。她拿起那个被海水浸泡过、外壳布满划痕和白色盐渍的黑色录音机——它竟然没有被救援队遗漏,奇迹般地跟着我一起进了医院。护工皱着眉,大概觉得这破玩意儿不该放在这里,随手按下了侧面的一个按钮,似乎想看看它还能不能用。

没有声音传出。她撇撇嘴,准备把它收走。

就在那一刹那!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台伤痕累累的录音机,那小小的、几乎被盐渍覆盖的液晶屏上,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行模糊的字符!

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全身!我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扯动了输液管,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我完全不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屏幕,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手指颤抖着,疯狂地指向那台机器!

护工被我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录音机差点掉在地上。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扭曲急切的脸,又看看手里的机器,终于明白过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录音机小心地递给了我。

入手冰冷而沉重,外壳上的盐粒硌着掌心。我像捧着失落的圣杯,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它。我疯狂地摸索着按键,试图让刚才那瞬间的显示重现。电源键…播放键…快进…快退…屏幕一片漆黑,毫无反应。绝望再次涌上心头。难道刚才真是幻觉?是我在死寂中疯癫的臆想?

我不甘心!手指近乎痉挛地胡乱按压着所有按键。突然,指尖在侧面一个几乎被盐渍堵死的、极其隐蔽的复位小孔上,用力摁了下去!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电流声,仿佛从机器内部极深的地方传来。

紧接着,那小小的液晶屏,如同被施了魔法,竟然幽幽地、断断续续地亮了起来!虽然布满水汽侵蚀的痕迹,光线黯淡,字符残缺,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母和数字,显示着磁带的位置和电量!

它还活着!这台承载着林晚灵魂碎片的机器,这台记录了我们最后合奏的机器,它没有被风暴和海水彻底杀死!

巨大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炸开!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狂流!我死死抱着这台冰冷、残破的机器,像抱着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将脸深深埋进它粗糙的外壳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却又终于透出一丝生气的呜咽。

护工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充满了震惊和深深的困惑。她无法理解这台破旧的机器对这个沉默的病人意味着什么。她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窗外,灰白色的天光透过玻璃,雨丝依旧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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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初夏的傍晚,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生长的湿润气息和隐约的荷尔蒙躁动。城市边缘一个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live house里,巨大的“海岸线音乐节”霓虹灯牌在渐暗的天色中闪烁着迷幻的光彩。后台休息室狭窄而混乱,充斥着各种乐器碰撞声、调试设备的啸叫和年轻乐手们兴奋的谈笑。汗味、烟味、香水和发胶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地下音乐现场的能量场。

我独自坐在角落一张蒙着灰的旧沙发上,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颈间的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u盘。里面存储着最终完成的《雨的海》。它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混音、调整,融合了林晚所有的声音碎片,以及那晚风暴边缘录下的、最狂暴原始的海浪轰鸣和风声雨声。每一次播放,都像重新经历一遍那场灵魂的燃烧与撕裂。我的听力,如同周医生预言的悬崖,在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崩塌。日常交流已极度困难,需要助听器和看口型勉强配合。尖锐的声音会引发剧烈的眩晕和刺痛。医生严令禁止我出现在任何高分贝场所。今晚的演出,无异于一次悲壮的自我放逐。

“屿哥!马上到我们了!” 年轻的乐队贝斯手阿哲冲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大声喊着,同时用力比划着手势。他是我偶然在音乐论坛认识的,被《雨的海》的demo震撼,死缠烂打说服我以个人计划形式参加这次音乐节。他并不知道这曲子背后的全部故事,只知道它“牛逼炸了”。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翻涌的不适和耳中细微却持续的嗡鸣。站起身,跟着阿哲他们走向通往舞台的厚重侧门。门缝里,前一个乐队狂暴的鼓点和失真的吉他音墙如同实质般撞击出来,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颤抖。我的耳膜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被阿哲眼疾手快地扶住。

“屿哥?你脸色好差!真没事吧?”阿哲担忧地大声问。

我摆摆手,示意继续走。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炫目的舞台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台下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汇成一片模糊的、沸腾的海洋。欢呼声、口哨声、乐器轰鸣声…所有声音混合成一股强大而混乱的物理力量,狠狠冲击着我脆弱的听觉神经。剧痛!尖锐的耳鸣瞬间飙升到,像无数把电钻在颅内同时开动!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视野开始旋转、发黑。

阿哲和另一个乐手几乎是架着我,把我拖到了舞台中央唯一摆放着的那台合成器后面。我死死抓住冰凉的琴键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台下观众的喧嚣在我耳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扭曲的轰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

灯光暗下,只留下一束惨白的追光打在我身上。巨大的痛苦中,我闭上眼。指尖摸索着,凭着无数次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按下了合成器上预设的播放键。

嗡……

一个极其低沉、极其缓慢的、如同从万丈深海之底升起的电子音铺展开来,带着巨大的空间感和压迫感。瞬间,台下鼎沸的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沉重、幽暗的底噪在巨大的空间里缓缓脉动。

紧接着,空灵、清澈、带着一丝非人间寒意的音色响起——那是林晚雪落声的采样,经过处理后如同冰晶的碰撞。它轻盈地漂浮在那深沉的背景之上,像月光穿透幽暗的海水。随即,林晚生前录制的、被放大的春日细雨声沙沙加入,如同无数细小的绿色音符在深海背景中悄然萌发。

旋律的主题第一次清晰浮现,温暖而忧伤,带着令人心碎的熟悉感——正是她纸条上那几小节的延伸。合成器的音色模拟着钟琴的清越,又带着一丝怀旧的温暖。台下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突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狂暴音墙骤然炸开!那是林晚录制的夏夜暴雨,混合着那晚“鲸落”台风边缘录下的、最原始的海浪撞击礁石的毁灭性巨响!声音如同实质的海啸,裹挟着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地冲击着整个空间!巨大的声压让舞台地板都在震颤!台下前排的观众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击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毁灭性的声浪中,一段微弱、断续、却异常清晰的女性声音碎片,如同幽灵般被“镶嵌”其中,被巧妙地凸显出来:

“别…怕…江…”

那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穿过狂暴的音墙,直刺人心!

“啊——!” 台下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有人捂住了嘴,有人瞪大了眼睛!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指尖在合成器上失控地重重按下!

轰响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死寂般的空白!只有那雪落般的空灵音色,如同冰冷的泪水,缓缓滴落在无声的心湖上。在这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宁静中,那段温暖而忧伤的主旋律,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种近乎神性的抚慰力量,轻柔地、坚定地重新浮现。它不再孤单,背景深处,是林晚录制的、秋雨掠过玻璃的呜咽,被处理成遥远而安详的和声,如同叹息,又如同祝福。

旋律在温暖的和声中逐渐攀升,走向一个并不辉煌、却无比辽阔而宁静的终点。所有的声音——深海的低吟、雨雪的私语、风暴的余烬——都缓缓沉降、消散。最终,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悠长的电子余韵,如同水滴融入无垠的深海,归于永恒的寂静。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

整个live house陷入了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僵立在惨白的追光下,双手依旧按在琴键上,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耳中只剩下那永恒的背景噪音——尖锐、单调、永不停歇的嗡鸣。听力似乎在那最后的声浪冲击下,彻底滑向了深渊的边缘。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琴键上。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

然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

轰——!!!!!!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尖叫、口哨声瞬间炸裂!如同最狂暴的海啸,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席卷而来,狠狠拍打在舞台之上!声浪之大,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台下模糊的人影疯狂地跳跃、挥舞着手臂,一张张激动的、甚至带着泪痕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和眩晕。世界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波动的水墙。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地板的震动,能看到台下那片沸腾的、无声的海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和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感交织在一起,席卷了全身。

结束了。我们的合奏。我完成了。无论她是否真的听到。

我缓缓松开按在琴键上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疲惫地扫过台下那片模糊的、沸腾的黑暗。

就在这时。

在舞台侧下方,靠近安全通道出口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光线昏暗,只能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长发,穿着一条颜色素净、式样熟悉的连衣裙。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周遭山呼海啸的狂潮都与她无关。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

不!不可能!是幻觉!一定是极度的疲惫和听力崩溃引发的幻觉!

我死死地瞪大眼睛,试图在那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可那身影如此模糊,像水中摇晃的倒影。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视野开始旋转、发黑。耳中尖锐的耳鸣声如同警报般拉响到极致!

就在意识即将被眩晕和噪音彻底吞噬的前一秒。

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雨后青草气息的微风,如同最温柔的叹息,轻轻地、拂过了我的脸颊。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熟悉的、淡淡的…橙花的味道。

天又开始下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