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天变春天(1/2)
>韩松在北极冻土观测站守了三十年。
>新来的队员陈星说:“这里的数据早就过时了,总部要关闭站点。”
>韩松沉默擦拭着老式仪器,像抚摸妻子临终前要他“替我看春天”的手。
>暴风雪夜陈星摔下山谷,韩松在零下50度爬行三小时求救。
>救援直升机灯光刺破雪幕时,陈星看见老人睫毛上的冰晶折射出虹彩。
>半年后陈星带新树苗重返荒原,冻土仪屏幕突然跃起绿色曲线。
>他按下播放键,韩松的录音在朝阳中响起:“春天不是季节,是人心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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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开启的瞬间,一股裹挟着千年寒冰气息的风,蛮横地撞在陈星的脸上。那风不像是在吹拂,更像是一种实体化的沉重压迫,冷得仿佛能直接冻结骨髓深处最后一点暖意。他猛地缩紧脖子,下意识地呛咳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如同细碎的冰刀在割裂气管。厚重的防寒服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寒意穿透纤维,直抵皮肤,激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收缩。
门内,是一个被冰雪和钢铁禁锢的小小世界。冰冷的金属墙壁、管道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霜,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陈旧的纸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绝对低温浸泡过的空旷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几盏悬挂在顶棚的惨白应急灯,光线病恹恹的,无力地对抗着从每一寸缝隙里渗透进来的、属于北极的、永恒的幽蓝暗影。时间的流速在这里似乎被冻结了,变得粘稠而缓慢。
然后,陈星看到了他——韩松。
老人几乎与一台庞大、陈旧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冻土监测仪融为一体。他侧对着门口,背脊习惯性地微微佝偂着,像一棵被极地罡风反复蹂躏却不肯倒下的老树。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肘部磨得发亮的深蓝色工作服,几乎成了这金属与冰雪牢笼里唯一带着点活气的颜色。他整个人贴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脸几乎要埋进那个布满灰尘、刻度模糊的圆形观察窗里。布满老年斑的手,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旁边一个早已被更先进技术淘汰的、黄铜外壳的机械气压计的表蒙。那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无价珍宝,又沉重得像是在挪动一座冰山。
冻土站代号“望春”,一个在永冻荒原上坚持了三十年的孤岛。名字里那点微末的暖意,被眼前无垠的冰原和刺骨的严寒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反讽。
“韩工?”陈星清了清被冻得发紧的嗓子,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突兀又单薄。
擦拭的动作停顿了。那只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悬在黄铜表蒙上方,指关节因为长期暴露在严寒和工作中而显得异常粗大。几秒钟的死寂后,韩松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张脸如同被极地罡风精雕细琢过,沟壑纵横,皮肤是常年缺乏日照和极端气候共同作用下的暗沉与粗糙,如同风化龟裂的岩石。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陈星预想中的浑浊或麻木,反而沉淀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层般冷硬而锐利的光。那目光先是落在陈星脸上,带着审视,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那片被风雪封死的铁门之外。没有欢迎,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闯入者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陈星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他硬着头皮,试图让声音显得更正式、更有说服力一些:“我是陈星,总部派来的……技术评估专员。”他从鼓鼓囊囊的防寒服内侧口袋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盖着总部鲜红印章的文件,纸张的边缘在低温下显得有些脆硬。他向前一步,想把文件递过去。
韩松的目光只在那份文件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重新落回他面前的老旧气压计上。他抬起袖子,又开始了那缓慢、单调、近乎仪式般的擦拭动作。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黄铜外壳,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沙…沙…”声,在空旷寂静的站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打在陈星紧绷的神经上。
陈星拿着文件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被寒气刺得生疼。尴尬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也压下心头的躁意。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韩工,我理解您在这里的付出。但时代变了。卫星遥感精度越来越高,无人监测网覆盖了大部分关键区域……”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韩松的反应。老人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被打乱。“总部综合评估了所有站点的运行成本和数据价值,认为‘望春站’……持续存在的基础,已经非常薄弱。”他艰难地吐出那个结论,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干涩,“这份报告,是关闭流程的启动文件。”
“沙…沙…”回应他的,只有那固执的擦拭声。
陈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他所有的数据和逻辑,撞在了一堵无形的、由沉默和冰构成的墙上。他捏紧了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些老仪器,韩工,”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庞大、笨重、布满旋钮和表盘、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微弱灯光的设备,“它们太老了!反应迟钝,精度有限,传输方式落后得像是上个世纪的古董!它们提供的‘数据’,在总部的超级计算机眼里,就是一堆需要额外算力去清洗、去校准的‘噪音’!投入产出比严重失衡,您明白吗?”
他试图寻找韩松眼中的波动,哪怕是一丝愤怒或反驳也好。但什么都没有。老人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包括陈星急切的话语,都只是背景里无意义的杂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似乎只容得下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和他手中那块磨得起毛的旧布。
陈星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韩松工作台一角。那里,在一堆散乱的记录本和工具中间,安静地躺着一个东西——一个老旧的军用铝制水壶,深绿色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哑的金属底色,壶身布满磕碰的凹痕,记录着漫长岁月里的颠簸。壶口边缘磨损得厉害。这壶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它没有科技感,只有一种被时间反复摩挲后的温润。
陈星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他意识到,自己所有基于效率、成本、数据的锋利言辞,在这个沉默的老人和他手中那个磨损的水壶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冰冷。这不仅仅是关于仪器和数据,似乎还缠绕着更深沉、更无法被量化评估的东西。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拿着文件的手,任由那份盖着红章的“判决书”无力地贴在身侧。冰冷的空气重新填满了两人之间巨大的、无声的鸿沟,只有那单调的“沙…沙…”声,固执地回响着,像一只不肯停歇的老钟,在丈量着这冰封世界里所剩无几的时间。
日子在望春站里凝固,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坨。窗外是永恒不变的灰白和幽蓝,窗内是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指针微不可察的颤动。陈星像个幽灵,在有限的空间里移动,指尖在冰冷的设备外壳上划过,记录下每一个读数,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
韩松的世界,似乎就浓缩在那方寸之间。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仿佛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机器,在庞大、陈旧、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冻土监测仪周围移动。陈星从未见过他看表,但韩松的行动却有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规律性。几点几分,他会出现在某个特定仪器前,俯身,将脸颊贴近那个布满划痕的圆形观察窗,眼角的皱纹因专注而深深聚拢,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窗内那微弱跳动的指针或刻度线。然后,他会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用那支同样上了年纪、笔帽开裂的钢笔,在厚厚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黄的手写记录本上,落下一个个工整却略显颤抖的数字。墨水是纯蓝的,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点点边缘,像凝固的泪痕。
那“沙…沙…”的擦拭声,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带着点人气的背景音。韩松擦拭的对象五花八门:仪器外壳蒙尘的边角、一个早已停止使用的老式温度计、甚至是他自己那双磨得发亮的旧劳保手套。他的动作永远那么缓慢、专注,仿佛擦拭本身,就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某种神圣仪式。
陈星试过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调试好带来的便携式高精度传感器,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更新的、色彩斑斓的数据流。他捧着笔记本走到韩松旁边,屏幕上冰川位移的矢量图清晰流畅。
“韩工,您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新设备实时回传,精度到毫米级。总部那边,同步就能建模分析,效率高太多了。”
韩松没有抬头。他的目光粘在冻土仪一个布满灰尘的压力表盘上,表盘指针微微颤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拂去表盘边缘凝结的一圈细微冰晶。冰晶在指尖的温度下融化,留下一点微小的湿痕。
“嗯。”鼻腔里发出的一个模糊单音,是唯一的回应。那声音沉闷得如同从冻土层深处传来。
陈星的心沉了一下。他合上笔记本,屏幕上炫目的光芒瞬间熄灭。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韩工,这里……真的守不住了。数据说话。”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理解您的不舍,但……时代在往前。”
擦拭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韩松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只擦拭着气压计的手,动作变得更快、更用力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黄铜外壳,发出比平时更急促、更刺耳的“沙沙”声,像困兽在笼中焦躁地踱步。
陈星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他顺着韩松的背影望过去,目光再次落在那只老旧的军用水壶上。它静静地立在角落,斑驳的绿漆,磨损的壶口,像一枚沉默的勋章。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他。他走近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韩工……那个水壶……看着有些年头了?”
韩松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时间仿佛被冻土站的严寒凝滞了。他背对着陈星,佝偻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一道浓重而沉默的影子。那只握着旧布的手,指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空气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那声音此刻被无限放大,填满了所有的寂静。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韩松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齿轮。他没有看陈星,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沉地落在他刚刚擦拭过的那台庞大、冰冷的冻土仪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冰封的痛楚,有沉重的疲惫,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缅怀。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
“她……临走前……”他停顿了很久,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气才能撬开那扇尘封的记忆之门,“攥着我的手……很凉……”他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的手,无意识地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似乎在努力感受着什么早已消散的温度和触感。“她说……” 他又一次停顿,浑浊的眼底似乎有微弱的水光一闪而过,瞬间就被那冰层般的漠然覆盖了,“‘老韩……替我去看看……春天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咚”地一声砸在陈星心上。他瞬间明白了。明白了那沉默的擦拭,明白了那固执的坚守,明白了那磨损水壶上承载的份量。这望春站,这冰冷的仪器,这三十年的风雪,原来都是对一句遥远嘱托的漫长守候。
替她看看春天。
在这片被永恒寒冬统治的、春天从未真正降临过的冻土上。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陈星的鼻腔,他猝不及防,狼狈地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把那汹涌而来的湿意逼退。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刺痛。
韩松已经转回了身,重新面对那台冰冷的机器。他抬起袖子,又开始了他那缓慢、固执、近乎自我惩罚般的擦拭。只是这一次,陈星清晰地看到,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些,像被风雪刮过。
那之后,站里的空气微妙地改变了。沉默依旧存在,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无声的对抗。陈星不再频繁提及报告和关闭事宜。他依旧做着他的记录,调试着他的新设备,只是动作慢了许多。有时,他会主动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学着韩松的样子,去擦拭那些庞大仪器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韩松从未阻止,也从未言谢,只是偶尔,当陈星擦拭到他附近时,老人会极其轻微地侧开一点身体,留出稍多的一点空间。
那天清晨,陈星被一种异样的寂静惊醒。仪器低沉的嗡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猛地坐起,掀开冰冷的睡袋,冲进主控室。
韩松正站在那台庞大的冻土监测仪前,像一尊风化的石雕。他面前的屏幕上,本该跳动着绿色曲线的区域,是一片刺眼的、毫无生气的灰色。代表设备状态的几个关键指示灯,全部熄灭了。
“怎么回事?”陈星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紧张。
韩松没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指指向屏幕下方一行细小的红色故障代码。“核心传感器……断了。”他的声音嘶哑,比平时更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老伙计……撑不住了。”他伸出手,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冷死寂的仪器外壳上,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个垂死的伙伴。
陈星的心沉了下去。这台“老伙计”,是望春站所有监测数据的心脏。它的瘫痪,几乎等于宣告了这座冰封哨所最后一点存在价值的终结。
“备用方案呢?”陈星快步上前,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试图唤醒沉睡的系统。
“没有。”韩松的回答异常简短。他依旧背对着陈星,目光停留在那片死寂的灰色屏幕上,仿佛要将它看穿。“设计……就没有冗余。那个年代……东西要命硬,要么……就没了。”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陈星。他停下徒劳的操作,指尖还残留着控制面板的冰冷触感。他看向韩松,老人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死寂压垮。他想起那份冰冷的报告,想起总部会议室里那些效率至上的面孔,想起老人那句“替我去看看春天吧”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得修。”陈星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韩松说,更像是在对这座摇摇欲坠的冰封堡垒说。
韩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一点微弱而惊愕的光。他看着陈星,像在看一个突然说出陌生语言的闯入者。
“修?”韩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怎么修?核心传感器在……在七号点位的深井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埋在……一百二十米深的永久冻土下面。”他抬起手,指了指窗外——那是无尽的、起伏的白色荒原,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离站……直线二十公里。没有路。雪地车……早就趴窝了。”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两辆盖着帆布、早已失去活力的雪地车轮廓,“只能……靠腿。”
陈星的目光追随着韩松的手指,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二十公里。在零下三四十度、地形复杂、随时可能遭遇暴风雪的北极荒原上徒步往返四十公里,只为修复一个几乎注定要被淘汰的传感器?这听起来不像任务,更像自杀。
“必须有人去。”陈星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数据不能断。尤其是现在!”他加重了语气,“哪怕……哪怕是为了最后的评估,也得有完整的数据链支撑!”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苍白,但他此刻只能抓住这个。
韩松沉默地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在闪烁、挣扎。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去。”
“不行!”陈星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看着眼前老人佝偻的身形,那在厚重防寒服下依旧显得单薄的肩膀,那双因常年严寒而关节变形的手。“这强度,您……”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
韩松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自嘲。他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向装备区。他拉开一个沉重的金属储物柜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套老式的、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极地装备:厚重的连体防寒服,皮毛一体的风雪帽,冰爪,雪镜,还有一套沉重的、装着备用零件和简易维修工具的工具包。他取出一套装备,动作熟练而沉稳。
“你……留下。”韩松背对着陈星,一边检查冰爪的搭扣,一边用那沙哑的声音说,语气不容置疑,“守着站。万一……信号……”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弯腰,开始费力地往腿上套那沉重的防寒裤。
陈星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惨白灯光下微微晃动,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一步跨到韩松面前,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夺过老人手中那条沉重的防寒裤。
“我去!”陈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着韩松惊愕抬起的脸,那双深陷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有错愕,有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我年轻,体力好。您熟悉设备,留在站里指导我,万一……万一我搞不定,您还能遥控指挥!”他飞快地为自己找到理由,同时已经开始利落地脱掉自己的外套,准备换上那套厚重的装备。
韩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陈星眼中那股不容置喙的决心,最终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再阻止,转而开始默默地为陈星整理装备,检查每一个搭扣,拉紧每一根束带,将那沉重的工具包仔细地固定在陈星的背上。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异常仔细,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搭扣和厚实的尼龙面料,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重。
“七号点……地形复杂。冰裂隙……多。”韩松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在交代遗言,“看脚下……别信雪面。风……会变脸。变天了……就找背风处……挖雪洞……死等。”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星,“活着……回来。东西……修不好……就算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陈星用力点头,风雪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放心,韩工!我一定把数据给您带回来!”他拉上连体服最后一道拉链,风雪帽扣紧,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最后看了一眼韩松——老人站在惨白的灯光下,身形佝偻,像一截即将被风雪压垮的老树桩,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拉开沉重的铁门。
狂暴的风雪瞬间咆哮着涌入,如同无数冰冷的巨手将他向外推搡。陈星咬紧牙关,侧着身体,用尽全力挤出门缝,反手将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拉上。门内韩松那瞬间被隔绝的、写满忧虑的脸,成了他踏入这片白色炼狱前最后的影像。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风不再是风,是无数条抽打过来的、裹挟着坚硬雪粒的冰冷鞭子,疯狂地撕扯着他的防寒服,发出尖厉的呜咽声。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五米,甚至更近。天地间只剩下混沌的、旋转的灰白。脚下的积雪并不松软,而是被狂风压实、冻硬,踏上去发出“嘎吱嘎吱”令人心悸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陷阱边缘。
陈星打开手持gps,屏幕上代表望春站的小点迅速被拉远,代表七号点的红色标记在灰白的背景上微弱地闪烁。他埋下头,用身体对抗着狂风,像一把笨拙的破冰犁,在无边的白色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前路。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gps上缓慢挪动的坐标,和身体深处不断累积的冰冷与疲惫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风声是唯一永恒的背景音,单调、狂暴,试图钻进头盔的每一个缝隙,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按照韩松的叮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用冰镐探路,避开那些被浮雪掩盖、如同恶魔巨口的冰裂隙。
不知走了多久,风似乎小了一些。灰白色的混沌中,隐约显露出前方一片巨大的冰壁轮廓,像一堵灰蓝色的、沉默的墙。那就是七号点所在的冰蚀谷入口了。陈星精神一振,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他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靠近谷口,准备寻找深井入口标记时,脚下猛地一空!
那不是松软的雪陷,而是毫无预兆的、彻底的虚空!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瞬间消失。陈星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沉重的工具包拉扯着他,像一块绝望的石头。眼前是飞速掠过的、模糊的冰壁阴影和飞扬的雪沫。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从右腿传来。他重重地摔在谷底,砸起一片雪雾。世界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瞬间窒息。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右腿钻心的疼。头盔歪在一边,风雪帽上沾满了雪粒。
他挣扎着抬起头。头顶上方,是他坠落的地方,一个被狂风卷起的雪沫不断填补着的、黑黢黢的豁口,像一个无声嘲笑着他的巨口。深谷两侧是高耸陡峭的冰壁,光滑得无法攀爬,隔绝了所有的天光,将这里变成一个阴冷的、与世隔绝的冰雪坟墓。谷底的风比上面小很多,但那股寒意却更加刺骨,仿佛能直接冻结灵魂。
“呃啊……”陈星试着动了一下右腿,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让他浑身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颤抖着手,费力地拉开连体服的拉链,摸索着右大腿的位置。厚厚的防寒服已经被尖锐的冰棱划破了一道口子,里面一片濡湿,温热粘稠的液体正不断渗出,迅速在极寒中变得冰冷粘腻。血。
他摸到腿侧一个坚硬的凸起——通讯器。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抓住它,用尽力气按下紧急呼叫键!
“滋滋……滋啦……”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电流噪音。他绝望地抬头望向谷顶那个豁口。深谷的地形像一个巨大的冰漏斗,两侧高耸光滑的冰壁将微弱的信号彻底屏蔽、扭曲、吞噬了。红色的求救信号灯在通讯器上徒劳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
“望春站!望春站!听到请回答!陈星呼叫!陈星呼叫!七号点谷底!紧急情况!我摔下来了!右腿可能断了!通讯受阻!重复……”他对着通讯器嘶吼,声音在狭窄的冰谷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岩壁上,显得空洞而绝望,很快就被风雪声淹没。
只有“滋滋”的电流噪音,像无情的嘲笑。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这深谷的寒意更甚,瞬间攫住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凝结。疼痛、寒冷、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望春站惨白的灯光,闪过那份冰冷的报告,最后定格在韩松为他整理装备时那双布满红丝、写满忧虑的眼睛。老人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活着……回来。”
不!不能死在这里!
他猛地睁开眼,挣扎着翻过身,忍着剧痛,开始用手在冰冷的雪地上摸索。他需要固定伤腿!需要找到任何可以保暖、可以发出信号的东西!
时间在剧痛和寒冷中变得模糊而粘稠。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摩擦肺管的灼烧感。体温在迅速流失,意识开始像浸了水的墨迹一样晕染、模糊。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和寒冷彻底吞噬时,头顶那黑暗的豁口处,似乎……传来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不是风声。
是……一种沉重而艰难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厚厚的积雪上极其费力地拖行?
陈星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风雪弥漫的豁口。
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风雪完全遮蔽的……光点?
那光点非常微弱,昏黄,在混沌的灰白背景上艰难地闪烁着,如同狂风中的一点残烛。但它确实在动!极其缓慢地,沿着豁口的边缘移动着!
“韩……韩工?!”陈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拼命挥舞着手臂,尽管知道上面的人很可能根本看不见。
那昏黄的光点停住了。似乎在确认方位。
紧接着,光点开始移动!不是沿着豁口边缘,而是……向下!朝着他所在的谷底方向!
陈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
一个极其渺小、模糊的身影,在豁口边缘显现出来。风雪像疯狂的幕布,将那身影撕扯得扭曲变形,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个人形轮廓。那人影没有选择绕路——那意味着数倍的危险和更长的绝望时间——他选择了最直接、最危险的方式:从陈星坠落的那片陡峭冰坡,向下滑降!
那身影几乎是趴在了雪坡上,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笨拙、极其艰难的方式向下挪动。每一次下滑,都伴随着雪块的崩塌和细碎冰屑的滚落,险象环生。那昏黄的光点——原来是韩松手里紧紧攥着的一盏老式的、用电池的防风马灯——随着他身体的剧烈晃动而疯狂摇摆,光影在陡峭的冰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跳动的影子,如同濒死巨兽的挣扎。
近了!更近了!
陈星甚至能隐约听到老人粗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穿透呼啸的风雪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决绝。
“韩工!小心!小心啊!”陈星不顾一切地大喊,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起流下,瞬间在脸颊上冻成冰壳。
突然,韩松脚下的冰雪发出一声不祥的“咔嚓”脆响!一大块冻结的雪壳崩塌!他的身体猛地向下急坠!
“啊——!”陈星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千钧一发之际,韩松那只没有提灯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抠进旁边一处裸露的冰岩缝隙里!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盏老马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昏黄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谷底的积雪上,灯罩碎裂,光线瞬间熄灭了一半,变得极其微弱,在风雪中苟延残喘地闪烁着。
韩松的身体挂在冰壁上,一动不动。风雪撕扯着他厚重的防寒服。
“韩工!!”陈星肝胆俱裂,声音都变了调。
几秒钟后,那个模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蠕动起来。他一点一点地,用那只抠进冰缝的手支撑着,挪动着冻僵的身体,重新在陡坡上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支点。他喘息着,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他放弃了那盏摔落的马灯,继续朝着谷底,朝着陈星的方向,一寸一寸,挪了下来。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冰雪的簌簌滑落和沉重的喘息。那身影在暴风雪中渺小得如同蝼蚁,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仿佛随时会被这白色的洪荒彻底吞噬抹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个模糊的身影终于重重地摔落在谷底的积雪上,就在陈星不远处。
韩松几乎是爬过来的。他扑到陈星身边,动作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疲惫而僵硬变形。风雪帽下,他的眉毛、睫毛、胡茬上,全都凝结着厚厚的、毛茸茸的白霜,整张脸几乎被冰壳覆盖,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露在外面,眼白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和痛苦的嘶声,像漏气的风箱。
“腿……”韩松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严寒冻裂的质感。他没问别的,布满冰霜的手直接摸向陈星受伤的右腿。
“嘶……”冰冷的触碰让陈星痛得倒抽冷气。
韩松的手极其笨拙地摸索着,隔着厚重的防寒服按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尽管手指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断了。”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语气异常肯定。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星,风雪帽下那张冰封的脸上,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不能……等。会冻死……在这里。”
陈星看着老人脸上厚厚的冰霜,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韩工!您……您不能一个人回去!太远了!您……”
“闭嘴!”韩松猛地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风雪。他不再看陈星,开始用冻僵的手,极其笨拙但异常迅速地解开自己身上厚重防寒服的拉链。动作因为寒冷而显得僵硬、扭曲。
“您干什么?!”陈星惊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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