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们的心像烟火(2/2)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被冰刀刮过。目光死死锁定裂缝对面老赵刚才踩出的、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抬起沉重的腿,迈出!冰爪的金属齿狠狠咬进对面冰裂缝边缘相对坚实的冰层里。身体重心前移,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谨慎,每一次落脚都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实。狂风吹得身体剧烈摇晃,全靠腰间那根紧绷的绳子传来的力量和意志在支撑。我咬着牙,将老赵递来的冰锥狠狠砸进身侧的冰壁,作为临时锚点,再将绳子飞快地扣上去。风雪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沙砾,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只能凭着感觉和腰间绳子的牵引向前挪动。
短短的几米距离,如同穿越了生与死的鸿沟。当我的冰爪终于稳稳踏上裂缝另一侧相对宽阔的冰岩平台边缘时,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汗水早已湿透内层衣物,又在瞬间被严寒冻结。我回头,隔着翻腾的风雪,看到老赵依旧死死拽着绳子,像一尊凝固的雪雕。
“赵哥!我到了!”我嘶哑地喊了一声。
老赵用力挥了挥手,示意收到,身影很快被风雪模糊。
平台很小,只有几平方米,狂风在这里更加肆虐,几乎要将人直接掀下万丈深渊。我迅速解下背上沉重的发射筒,保温层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僵硬地撕开保温层,露出里面深空灰色的发射筒身。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上来,筒身冰冷刺骨。
目标坐标点!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狂风卷着雪片,能见度不足五米。平台边缘是陡峭的雪坡,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冰谷。时间!没有时间犹豫了!我迅速将发射筒的三角支架在相对平坦的冰面上用力砸稳,冰冷的金属支架在坚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调整发射角度,筒口竭力指向暴风雪最为狂乱、也是坐标点延伸方向的虚空!
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几乎不听使唤。我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撕开那枚特制烟火弹尾部的安全防护膜,露出里面的机械引信拉环。冰冷的金属环扣硌着毫无知觉的指尖。我抬头,望向那片混沌的风雪深处,那里埋葬着我的爱人。
“陈川!”我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嘶吼,声音瞬间被狂风撕碎,“你看好了!”
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食指猛地勾住那冰冷的拉环,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向后狠狠一拽!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声响,在风雪的咆哮中微弱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
“嗤——!”
一道刺耳、尖锐、带着决绝燃烧意志的喷发声猛地撕裂了狂风的怒吼!一道炽白、耀眼到无法直视的光柱,如同神话中刺破混沌的利剑,从发射筒口狂暴地喷射而出!它带着一往无前的愤怒和希望,瞬间撕裂了厚重、翻腾的雪幕!那光芒如此霸道,如此炽烈,将周围狂舞的雪花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亿万颗燃烧的钻石!
光柱冲天而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扎进灰白色的、铅块般的厚重云层!它燃烧着,嘶吼着,将死亡般的白色混沌硬生生撕开一道炽热的伤痕!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那炽白的光柱即将到达,能量即将耗尽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却撼动山岳的巨响,在极高的天际炸开!仿佛天空本身被撕裂!
那束炽白的光剑骤然膨胀、碎裂!化作亿万点璀璨夺目的光雨!不是寻常烟火的红与绿,而是炫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白与冰蓝!无数颗燃烧的星辰骤然点亮了铅灰色的苍穹!它们拖着长长的、晶莹的光尾,如同宇宙初开时洒落的星河,带着一种神圣而悲壮的美丽,以一种超越自然法则的姿态,在暴风雪狂暴的涡流中心,悍然绽放!
光点并非瞬间湮灭。它们燃烧着,带着我倾注的所有信念和未完成的“雪地荧光”配方,顽强地附着在狂风暴雪之上!银白与冰蓝的光点如同拥有生命,在风的撕扯中非但没有立刻消散,反而拉伸出长长的、燃烧的光迹,如同亿万条光之锁链,在灰暗的天幕上纵横交错,顽强地书写着一个巨大、璀璨、无法被忽视的光之图腾!一个在绝境中燃烧的路标!一个向死而生的信号!
光芒映亮了我被冻得青紫、布满冰霜的脸,也映亮了脚下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白色荒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那漫天的光链在无声地燃烧、呐喊。
我耗尽所有力气,瘫倒在冰冷的发射筒旁,身体因脱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逐渐暗淡、却依旧在风雪中顽强燃烧的光迹,耳朵在狂风的咆哮中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弱的、来自深渊的回响。每一秒的寂静,都像冰锥凿在心头。
一秒……五秒……十秒……
光迹越来越淡,银白与冰蓝被翻涌的灰白吞噬。绝望,那熟悉的、冰冷的巨爪,再次扼住了喉咙,比风雪更刺骨。难道……终究是徒劳?连这孤注一掷的光,也照不进那片死寂的深渊?
就在那璀璨的光图即将彻底消散于风雪,最后几缕倔强的银蓝光芒还在天际挣扎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微弱、断续、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敲击声,穿透了风雪的厚重帷幕,如同天籁,骤然刺入我的耳膜!
那声音!是冰镐敲击岩石的声音!是救援队约定好的、表示位置和存活的信号!
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要撞碎胸腔的力度疯狂擂动!血液轰然冲上头顶!我猛地从冰冷的雪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到平台边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陡峭雪坡的下方,风雪最狂乱、最黑暗的深渊——拼命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寒冷而扭曲变调:
“陈川——!!是你吗?!陈川——!!!”
声音被狂风卷走,消散无踪。但下一秒,那微弱却坚定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更急促!
“呜!呜!呜!”
是他!一定是他!他还活着!我的光,他看到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雪崩般瞬间将我吞没,冲垮了所有疲惫、寒冷和绝望的堤坝。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我猛地转过身,视线急切地在风雪中搜寻,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点。
就在转身的刹那——
雪坡下方,那片被狂风吹得雪雾弥漫、如同鬼魅般舞动的混沌之中,一个模糊的、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移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减弱了一瞬。
那个身影终于爬上了雪坡相对平缓的顶部边缘。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冰甲,冲锋衣被撕裂多处,露出里面冻得发硬的抓绒内胆。脸上糊满了冰霜和污雪,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道凝固的血痕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他每向前挪动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冰爪刮擦冰面的刺耳声响,仿佛随时会力竭倒下。
然而,就在他停下脚步,抬起那张被冰雪和血污覆盖的脸,目光穿透纷飞的雪片,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
他咧开了干裂、冻得发紫的嘴唇。
脸上厚重的冰霜和污迹,都无法掩盖那骤然绽放的、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般灿烂夺目的笑容!那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更带着一种穿透生死、跨越风雪、直达灵魂深处的温暖和力量!
风雪依旧在耳边咆哮,世界依旧一片混沌的白色。
但在我的世界里,时间已然静止。所有的寒冷、疲惫、恐惧,都在那个笑容出现的瞬间,冰雪消融。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冰霜覆盖的眼睫下,那双疲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穿过十几米的距离,牢牢地锁住我。然后,一个嘶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灵魂深处的声音,随着他唇边呵出的白气,一字一顿地响起:
“我……说过……”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生命的力量重新注入残破的躯体。
“你的烟火……会……带我……回家。”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身体猛地一晃,像是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崩断,直直地向前扑倒下去,重重地砸进深厚的积雪里,溅起一片雪雾。
“陈川——!” 我肝胆俱裂的嘶吼声冲口而出,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向他倒下的地方。冰冷的雪灌进领口、袖口,也浑然不觉。
老赵的动作更快。在我发出嘶喊的同时,他魁梧的身影已经从平台边缘的冰裂缝对面猛地冲了过来,冰爪在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尖鸣。他像一头暴怒的雪豹,几步就跨过那短短的距离,在我扑到陈川身边的同时,他也重重地跪倒在雪地里。
“陈川!撑住!兄弟!”老赵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哭腔。他颤抖着,却极其专业地迅速解开陈川身上厚重的背包,动作麻利地检查他的脉搏、呼吸。手指拂开陈川脸上厚重的冰霜和污雪,露出下面青紫得吓人的皮肤。
陈川毫无声息地躺在雪地里,像一尊冰封的雕塑。只有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白气,从他干裂的嘴唇缝隙间极其缓慢地逸出,证明着生命微弱的火种尚未熄灭。
“低温!严重失温!有外伤!”老赵语速极快地吼道,一把扯下自己的防寒手套,用掌心用力搓着陈川冰冷僵硬的脸颊和脖颈,“林晚!快!急救毯!加热贴!快!”
我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背上的背包,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地撕开急救包的封口,扯出那张薄薄的银色保温毯,还有几片自发热贴。老赵一把夺过保温毯,迅速将陈川冰冷的身体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子。又撕开加热贴,隔着保温毯,用力按压在他胸口、腋下等核心区域。
“通讯!叫支援!快!”老赵头也不抬地吼着,双手不停地揉搓陈川的四肢。
我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掏出卫星电话,按下紧急呼叫键。信号灯微弱地闪烁着,接通声漫长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在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喂?!大本营!大本营!找到陈川了!坐标……坐标……”我语无伦次地报出位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严重失温!需要紧急救援!直升机!快!快啊!”
放下电话,我扑回陈川身边。老赵正用雪块用力搓着陈川冻僵的手脚,试图用摩擦生热。我学着他的样子,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搓着他另一条手臂,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保温毯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粒。
“陈川……你醒醒……别睡……看着我……”我哽咽着,语无伦次,“烟火……你看到了吗?你说过……它会带你回家的……你说话啊……”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和徒劳的搓揉中变得无比漫长。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依旧刺骨。陈川的脸色在保温毯和加热贴的作用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变化,青紫稍稍褪去一点点,但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还在艰难地维持着。
就在我几乎要被无边的恐惧再次吞噬时,头顶的云层深处,隐隐传来了沉闷而有力的旋翼轰鸣声!声音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直升机!是直升机!”老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一架橘红色的救援直升机,如同冲破地狱的烈焰神鸟,悍然撕裂了低垂的灰白色云幕,出现在我们头顶!巨大的旋翼搅动着风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如同神只的目光,穿透残余的雪雾,精准地锁定在我们所在的小小平台上!
机舱门打开,抛下绳索。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的身影如同天神降临,沿着绳索快速索降而下……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而略带苦涩的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滑洁净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单人病房的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门,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宁静。
窗边的病床上,陈川半靠着厚厚的枕头。窗外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他身上。他身上缠着干净的绷带,脸上和手上的冻伤痕迹依旧明显,带着未完全消退的红肿,嘴唇也还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那双曾被冰雪覆盖、疲惫不堪的眼睛,此刻却清澈明亮,如同被阳光照耀的高山湖泊,清晰地倒映着门口的我。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房间的距离,安静地落在我身上。然后,像是积蓄了所有的暖意,那干裂的唇角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一抹纯粹至极、毫无阴霾的笑容,如同雪山之巅初融的雪水映照下的第一缕晨曦,在他脸上缓缓绽放开来。阳光亲吻着他微翘的唇角,跳跃在他清澈的眼眸里,那光芒甚至盖过了窗外正午的艳阳。
没有声音。病房里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背景音和仪器规律的轻微滴答声。
但就在这无声的笑容里,在那双盛满了阳光和我的倒影的眼睛里,我清晰地听见了风雪呼啸中那微弱却坚定的冰镐敲击声,听见了烟火撕裂苍穹的轰鸣,听见了那句穿透生死界限的嘶喊——“你的烟火会带我回家”。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绝境挣扎,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在这个无声的笑容里沉淀、融化,最终汇成一片宁静而浩瀚的暖洋。我们的目光在阳光和消毒水的气味中静静交汇,如同烟火散尽后,夜空里悄然相连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