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思念逼疯(2/2)

林晓终于转动眼珠,看向他。她的脸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平静。“我也知道,你不是陈樾。”她说。

男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泛出青白色。那个名字,显然也击中了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夜色悄然弥漫,花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们教你这么说的吗?”林晓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电梯里。那句话。”

男人猛地看向她,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甚至有些骇人。“什么?”

“那句话。‘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林晓一字一顿地重复,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眼中骤然掀起的风暴,“是你前任教你的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男人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着,那层勉强维持的、冷静疏离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被某种巨大痛苦反复啃噬过的真实。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在寂静的花园里清晰可闻。他看着林晓,那眼神不再是审视或算计,而是某种近乎野兽般的、混杂着惊怒、绝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此刻的样子,已经是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得长椅都轻微一晃。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胸膛起伏,似乎想说什么,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消失在花园小径更深处的黑暗里。

林晓依旧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在她周身打出一圈孤零零的光晕。很久,她才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弯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温暖的成分。更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冷冽,透彻。

***

接下来的一周,林晓表现得异常“良好”。她按时服药(尽管那些药片多数时候被她巧妙地藏在了舌根下,再伺机处理掉),配合各种问询和简单的测试,回答虽然依旧简短,但不再充满抗拒性的沉默。她甚至开始试着对护士露出一点极淡的、勉强称得上“温和”的表情。医生在她的病历记录上,谨慎地写下“情绪趋于平稳,配合度提高,妄想症状未再明显外显”。

她再没见过那个男人。花园里没有,走廊上没有,活动室里也没有。他就像一滴水,蒸发了。护士们偶尔的闲聊片段里,也从未提及这样一个人。林晓并不打听,仿佛那晚花园里的短暂交锋,只是一场过于清晰的梦魇。

她只是更安静了。安静地观察。观察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间规律,观察病区那道厚重的安全门开启关闭的间隙和监控探头的死角,观察窗外楼下,那条通往医院侧门小路的夜间照明情况。

离开的念头,像一粒深埋的种子,在绝对的安静和顺从的伪装下,悄无声息地破土,滋生。

医生对她的“进步”表示审慎的乐观,在又一次评估后,签署了意见,将她从需要密切观察的单人病房,转到了普通双人病区。她的新室友是个话很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摆弄一堆旧纽扣。这对林晓来说,某种意义上是更好的掩护。

转区后的第三天,深夜。

雨下得很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哗哗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击着耳膜。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了,只有护士站那边亮着一圈惨白的光。偶尔有护士穿着软底鞋走过的轻微声响,很快又消失在雨声里。

林晓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映出的、一闪即逝的光影流动。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凌晨两点半,最后一轮巡房应该已经结束。下一轮,至少在四十分钟后。

就在她准备掀开被子,开始实施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步骤时——

“叩、叩、叩。”

敲门声。

很轻,但在寂静的、只有雨声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

不是护士那种带着职业性节奏的敲门。是迟疑的,带着水汽浸润的沉闷,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急促和虚弱。

林晓没动。心跳在瞬间漏跳了一拍,然后重重地砸在胸腔里。

“叩、叩、叩。”

又响了三下。更重了一些,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同屋的老太太在睡梦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林晓悄无声息地坐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开灯,慢慢挪到门边。老式的房门,上方有一小块竖着的毛玻璃,磨砂的,看不清外面,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晃动的黑影轮廓。

很高。微微佝偻着。

她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停顿了大约三秒,然后,缓缓拧开。

门只开了一条缝,潮湿阴冷的风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猛地灌了进来。

他就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从雨夜深处打捞上来的、破损的鬼魂。浑身湿透,深色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颜色深浅不一,大片大片的深渍,在微弱光线下泛着不祥的暗光。水顺着他垂落的发梢、指尖、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的脸上、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嘴角破裂,渗出的血丝被雨水冲淡,留下蜿蜒的淡红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紧紧捂在右侧腰腹的位置,指缝间不断有浓稠的、新鲜的血液涌出,混着雨水,滴答落下。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是失血的青紫色,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地盯住门缝后的林晓,瞳孔深处燃烧着濒死野兽般的火焰,那火焰里裹挟着巨大的痛苦、绝望,还有某种崩塌殆尽后、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张了张嘴,雨水和血水滑进他的嘴角。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齿缝间,挤出几个支离破碎、浸透了湿冷寒意和铁锈腥气的字:

“对……不起……”

声音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我才是……被思念……逼疯的那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体晃了晃,似乎耗尽了最后支撑的力气,向前一倾,额头重重抵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捂住伤口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些许,更多的血涌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走廊远处,隐约传来夜间值班护士可能被惊动的脚步声。

林晓站在门内,手仍握着门把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平静。她的目光,落在他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的脸上,落在他那双燃烧着癫狂火焰的眼睛里。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在哗哗的雨声和渐近的脚步声中,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破凝固的空气。

“是你前任教你的吗?”

男人抵着门框的额头,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定她,里面翻涌的疯狂、痛苦、乞求、暴怒……所有激烈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扭曲、凝固,然后,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虚无,以及一丝恍然大悟般的、死寂的绝望。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盘旋不去的、嘲弄的鬼影。

窗外,一道煞白的闪电骤然撕破夜幕,紧接着是滚雷炸响,震得玻璃窗嗡嗡颤动。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走廊,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满身的血污,也照亮林晓那双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睛。

雷声滚过的间隙,护士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拐角,手电筒的光束胡乱地扫了过来。

男人最后看了林晓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难以解读。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另一端的安全楼梯口,留下一地蜿蜒的血迹和水渍,迅速被更多从窗外飘进来的雨水洇开、稀释。

手电光定格在门口,照亮了地上那滩混合着血水的污渍,和门内穿着病号服、面无表情的林晓。

“怎么回事?”值班护士惊疑的声音响起,带着睡意被打扰的不满和警惕,“谁在敲门?你开的门?”

林晓缓缓松开握着门把的手,指尖冰凉。她抬眼看向护士,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茫然和惊魂未定,声音轻弱,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听到声音……打开门,外面……好像没人?”

她瑟缩了一下,抱住自己的手臂,眼神无助地望向地上那滩正在被雨水冲淡的血污痕迹,又飞快地移开,像是被吓到了。

护士皱紧眉,用手电照着地上,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那里只有安全门微微晃动的影子。雨声喧嚣,掩盖了一切。

“回去睡觉!”护士的语气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晚上不许随便开门!把门锁好!”

林晓顺从地点头,慢慢向后退,准备关门。在门扉即将合拢的最后刹那,她的目光,越过护士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那片吞噬了血迹和脚步声的、深邃的黑暗。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冰冷的、无休无止的雨声,敲打着窗玻璃,像是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重复着那句浸透了血与夜色的话:

爱不会使人衰老。

思念才会。

门,轻轻合拢,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