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删不掉的记号(2/2)

“那怎么办?!”一个年轻组员忍不住失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无措,“总不能……总不能留着这些……这些鬼画符吧?这是教堂!重点保护文物!”

王主任脸色铁青,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有没有覆盖的可能?用新的灰泥层覆盖上去?恢复穹顶的‘原貌’?”

一直沉默的江临,听到“覆盖”二字,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抬起头,声音因为长久沉默而有些沙哑:“覆盖……理论上可行。但风险同样巨大。新灰泥层的重量、收缩应力、与原结构的结合度……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对穹顶整体结构造成无法预料的损伤。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幕布上那些狂野的线条,“覆盖,就意味着彻底承认我们对原始状态的……失败。”

“那你说怎么办?!”王主任猛地看向他,语气带着迁怒的烦躁,“清除有风险,覆盖也有风险!难道就让这些玩意儿永远挂在我们头顶?让圣玛利亚教堂变成……变成涂鸦爱好者的圣地?!”

会议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挫败和茫然。

江临垂下眼睑,避开王主任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指甲掐出的半月形痕迹清晰可见。覆盖……清除……苏晚当年激烈的质问,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响起:“你们管这叫修复?这叫谋杀!谋杀时间!谋杀那些覆盖层自己经历的故事!” 还有她那句带着冰冷嘲弄的反问:“擦掉不就好了?你不是最擅长‘抹去’吗?”

一股混杂着苦涩、荒谬和巨大讽刺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作为修复师的职业信仰根基。他曾经那么笃信“恢复原貌”的正义性,那么厌恶苏晚的“破坏”和“覆盖”。可如今,他和他代表的“秩序”,被苏晚五年前埋下的“混乱”,逼到了进退维谷、束手无策的绝境!

“技术层面……”老赵打破了沉默,声音沉重得像在宣读判决书,“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手段和风险控制能力……暂时……无法在不造成毁灭性二次伤害的前提下,清除或者完全覆盖这些……特殊涂层。”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无法清除……”王主任喃喃重复着,身体重重地靠向椅背,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墓碑,沉重地压在了整个项目组的头上,也砸碎了江临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他永远无法抹去苏晚留下的记号,无论是这座教堂穹顶上的,还是他生命里的。

会议在一种近乎哀悼的沉重气氛中草草结束。江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回自己的临时办公室——一间位于教堂附属建筑里、堆满图纸和样本的小房间。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留下湿漉漉的世界和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

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刚才那场会议彻底抽干。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更深的,是一种被彻底击溃的茫然和无处宣泄的愤怒。他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圣玛利亚教堂原始穹顶壁画的复原效果图——那庄严肃穆的宗教场景,此刻在那些疯狂荧光的映衬下(即使只是在他脑海里),显得如此苍白、虚假、不堪一击。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用五年时间精心构建的“清除”工程,在苏晚五年前随手埋下的这颗“炸弹”面前,像个拙劣的笑话。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沉寂了一上午的工作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持续的蜂鸣声,在寂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江临浑身一激灵,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投向那部震动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任何备注,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

心脏,毫无征兆地开始狂跳!一股强烈到令他窒息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喉咙!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再次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木头的纹理里。

是谁?

推销?诈骗?还是……?

那个名字,带着浓烈的松节油和荧光颜料的气息,如同鬼魅般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尖叫!

他死死盯着那串陌生的数字,盯着那持续不断、带着某种固执意味的震动。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接?还是不接?

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但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被这穹顶涂鸦彻底点燃的好奇与恐惧混合的漩涡,却牢牢攫住了他。

终于,在手机震动即将结束的前一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江临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他屏住呼吸,将冰冷的手机缓缓贴到耳边。

听筒里,一片寂静。只有细微的电流底噪,如同深海暗流的呜咽。

一秒。两秒。

就在江临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恶作剧或者拨错电话时,一个声音,穿透了那层电流的屏障,清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钻进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那扇门!

“江临……”

是她!

真的是她!苏晚!

江临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电话那头,苏晚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积攒着说出下一句话的力气。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近乎诡异,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

“……你当年删掉的聊天记录……”

江临的心脏骤然停跳!

“……我修复了。”

轰——!!!

江临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无数混乱刺眼的光斑!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无意义的蜂鸣!

修复了?她修复了?!那些被他亲手选中、毫不犹豫按下删除键、以为早已灰飞烟灭的数字灰烬?!

他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人从椅子上猛地弹了起来!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刮出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锐响!手机几乎脱手飞出!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扒光伪装的恐慌。

电话那头,苏晚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极短,却像冰锥一样,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说,”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江临的耳膜,“你当年删掉的,我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我找到了办法,把它们……恢复出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欣赏江临此刻的崩溃。

“用了点……技术手段。费了些功夫。不过,都找回来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一个表情符号……包括你最后删掉的那条,我还没来得及看的展览链接……都在。”

江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僵硬得如同铁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文字、情绪、争吵、偶尔的温存……此刻仿佛化作无数冰冷的毒蛇,从手机听筒里钻出,缠绕上他的身体,噬咬着他的神经!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五年了!整整五年!在他以为一切早已彻底终结、连灰烬都被风吹散的时候,她竟然像个偏执的掘墓人,硬生生把那些腐烂的尸骸又挖了出来?!

“苏晚!你……你疯了吗?!”江临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苏晚打断了他,声音里那丝冰冷的笑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悲凉的平静,“江临,或许……我只是想弄明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迷茫:

“弄明白……当年我们之间,那些拼命想抹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刚刚停歇的乌云仿佛再次被激怒,酝酿着新一轮的咆哮。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

“轰咔——!!!”

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炸雷!整个房间的窗户都在巨响中嗡嗡震颤!

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如同天河倒泻,再次狂暴地砸向大地!哗啦啦的雨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就在这雷声的余韵和骤雨的喧嚣中,江临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办公室那扇小小的、正对着圣玛利亚教堂主立面的窗户!

雷光闪过!

在那一闪而逝的惨白光芒中,他看到了!

教堂那面巨大的、刚刚被暴雨重新淋湿的斑驳石墙之上——

那些覆盖着墙面的、原本在阴雨天里只是深色污渍的区域,在雨水持续的冲刷浸润下,正如同被唤醒的萤火虫群,一点点、一片片地……亮了起来!

幽冷的蓝绿荧光,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灼热的橙红光芒,如同地火在缝隙中流动;还有星星点点的银白,如同被雨水洗亮的星辰……无数苏晚当年留下的、只有她的“晚号滤镜”才能清晰看见的记号,此刻在雨水的激活下,正从沉睡中苏醒,挣脱了墙体的束缚,在雨幕中散发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整面教堂的高墙,在瓢泼大雨中,逐渐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散发着迷幻光晕的荧光画布!那些狂野的线条、怪诞的图案、巨大的兔子轮廓……仿佛五年前那个夏天的幽灵,在暴雨中集体复活,无声地燃烧着、咆哮着!

江临的手机还贴在耳边,里面传来苏晚最后一句清晰的话语,那声音穿过电波的干扰,穿过窗外的狂风骤雨,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直接砸在他的心上:

“你看见光了吗?”

电话被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

嘟——嘟——嘟——

那声音,像敲打在棺材盖上的最后几颗钉子。

江临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僵立在原地。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屏幕闪烁了几下,最终熄灭。

窗外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教堂那巨大的石墙,在雨水的浸润下,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燃烧着的荧光之海!那些苏晚留下的记号,那些他曾经以为被时间或自己彻底清除的“污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嚣张的姿态,宣告着它们永恒的存在!

雨水沿着教堂古老石墙的沟壑奔流,汇聚成一道道发光的溪流。幽蓝、荧绿、灼橙、冷银……无数种被雨水激活的荧光色彩在湿漉漉的墙面上肆意流淌、碰撞、交融,将整座教堂变成了一座在暴雨中熊熊燃烧的、巨大而诡异的灯塔。

那光芒穿透雨幕,透过小小的窗玻璃,投射在江临惨白如纸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信仰崩塌后的废墟,是精心构筑的谎言世界被彻底击穿的茫然,更是一种被尘封的、巨大而尖锐的痛苦,正疯狂撕裂着五年来自以为是的麻木外壳,汹涌而出。

“你看见光了吗?”

苏晚最后那句平静的诘问,如同幽灵的低语,混杂着窗外的雨声雷声,在他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回荡、撞击。

看见?他怎能看不见?!

这光,这五年前被她亲手点燃、又被他亲手试图扑灭的疯狂之火,此刻正以最惨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在他眼前、在他负责“修复”的神圣之地,烧穿了时间的壁垒,烧穿了他所有“清除”的徒劳!

那不是幻觉!不是残影!是真实存在的、在暴雨中狂欢的幽灵!是他穷尽五年也无法抹除的罪证!

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如同被压抑多年的火山,猛地从江临身体深处爆发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不再是疑问,而是某种绝望的确认!

他不再看地上那部死寂的手机,猛地转身,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了办公室单薄的门板!

门外是教堂附属建筑狭窄昏暗的走廊。他不管不顾,朝着通往主教堂的方向狂奔!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里炸响,如同他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气息灌入肺腑,却无法浇灭他胸腔里那团被荧光点燃的、灼烧般的火焰。他冲过连接附属建筑与主教堂的短廊,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通往巨大中殿的木门!

“哐当——!”

门板撞击在石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无边的、带着湿冷霉味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穹顶之上,那只巨大的、散发着幽绿荧光的兔子,在暴雨敲打屋顶的喧嚣背景音中,依旧用它那空洞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下方闯入的渺小身影。

江临站在中殿的入口,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穹顶那只荧光的巨兽。没有光源照射,它此刻只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深渊中的魔影。

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如同苏晚那些被他删除的聊天记录,被她用某种“技术手段”修复了回来,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一字一句……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他最后删掉的那条信息!苏晚发来的那个展览链接!他当时在忙什么?为什么没有点开?甚至……连看都没仔细看就删掉了?

那是什么展览?!

他记不清了!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需要知道!他必须知道苏晚最后想给他看的是什么!那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疯狂、解开她五年后归来并修复聊天记录的钥匙!

手机!他的手机还丢在办公室地上!

江临猛地转身,再次冲向那扇刚被撞开的门!他必须立刻回去!找到手机!也许……也许苏晚恢复的聊天记录里,那条链接还能点开?或者……

他像一阵旋风般冲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办公室,目光急切地扫向冰冷的水泥地面——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朝下。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它!指尖因为急切和恐惧而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机身。他胡乱地在屏幕上抹去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溅入的雨水),手指哆嗦着按亮屏幕。

解锁!

桌面壁纸是圣玛利亚教堂原始穹顶壁画的复原图,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通话记录——那个刚刚打入的陌生号码,赫然排在首位!

没有犹豫,他立刻回拨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快接!苏晚!快接!

然而,十几声等待音后,回应他的,是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无法接通!

江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挂断,再次回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再拨!

依旧是那个冰冷的机械音!

苏晚!你去了哪里?!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的、如同坠入冰窟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毫无用处的废铁,绝望地站在原地。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

就在这时——

嗡……嗡……

手中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两下!

不是来电!是短信!

江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点开信息界面。

发件人:未知号码(正是刚才苏晚打来的那个号码!)

内容只有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简洁得像一道命令,又像一句谶语:

「教堂后门。」

教堂后门?!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办公室的墙壁,射向那个被遗忘的、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

没有一丝犹豫!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伤痕累累的困兽,再次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出了办公室!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明确——主教堂的后门!

他穿过黑暗的中殿,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他狂奔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在回荡。绕过祭坛,穿过侧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愈发阴冷潮湿,混杂着灰尘和陈年朽木的气味。圣徒雕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变形的影子,如同沉默的鬼魅。

终于,他冲到了教堂最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镶嵌着一小块早已模糊不清的彩色玻璃,透不进多少天光。这里远离主入口,平时极少有人走动,是堆放废弃长椅、破损烛台和一些清洁工具的角落。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门外的风雨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江临的脚步在门前猛地刹住。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抑或是溅入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轻轻按在那扇冰冷、粗糙、布满岁月痕迹的木门上。

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呻吟,缓缓向内开启。

门外的景象,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和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

教堂后门外,是一个狭小的、被高墙围死的石砌院落。废弃的排水沟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漂浮着枯叶和垃圾。院落的角落堆放着一些断裂的石料和腐朽的木板。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高耸的教堂墙壁和破败的院墙上倾泻而下,织成一片迷蒙的水帘。

就在这片冰冷的雨幕和水帘之后,在院落中央那片小小的、被雨水浸泡的空地上——

站着一个身影。

她撑着一把巨大的、纯黑色的雨伞。伞面低垂,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苍白的嘴唇。她穿着同样黑色的长款风衣,衣摆在风雨中微微摆动,勾勒出比五年前更加清瘦、甚至有些单薄的身形。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黑色的伞面,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从伞骨边缘倾泻而下,在她脚下溅起细碎的水花。她整个人,仿佛与这阴暗的院落、这滂沱的暴雨、这古老的教堂融为一体,像一尊从雨水中浮现的、沉默而冰冷的黑色雕像。

是苏晚。

江临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凝固了,又被一种尖锐的刺痛强行泵向四肢百骸。他僵立在门内,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冰冷的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雨水从敞开的门洞斜扫进来,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隔着喧嚣的雨幕,隔着短短十几步的距离,隔着五年的时光和无数被删除又被恢复的冰冷文字……他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再次对峙。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无休无止的雨声,在两人之间疯狂地倾泻、回响。

苏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伞。

黑色的伞沿向上移动,露出了她苍白的脸。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紧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脸颊比记忆中更加瘦削,颧骨的线条清晰得有些嶙峋。那双眼睛——那双曾经亮得如同盛满星火、充满了野性和生命力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江临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釉质,深深沁入她的眼底,刻在她微蹙的眉宇间。五年时光的砂纸,磨去了她身上曾经那种不管不顾的锋利棱角,留下了一种更深沉、更内敛、也更……沉重的质地。

她的目光,平静地、穿透重重雨幕,落在门内江临的脸上。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洞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愤怒的指责,没有怨恨的控诉。只有一片沉重的、被雨水浸透的静默。

江临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无数个日夜的困惑、愤怒、自欺欺人,此刻都冻结在舌尖。他只能死死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暴雨中突然出现的、如同幽灵般的女人。

苏晚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直接钉入江临的耳膜:

“江临,”她叫他的名字,平静无波,“那些‘记号’……那些你以为删掉就一了百了的‘过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越过了他,投向了他身后那座在雨中沉默矗立的、被荧光从内部点亮的巨大教堂阴影。

“……它们,真的能被‘修复’掉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喧嚣的雨声中清晰地抵达。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江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

修复?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晚单薄的肩头,投向那面在暴雨中正被持续激活的教堂高墙。雨水冲刷下,那些荧光的线条和色块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如同获得了生命般在石壁上流淌、燃烧。幽蓝的藤蔓缠绕着古老的石缝,橙红的火焰在雨水中跳跃,巨大的兔子轮廓在更高的位置若隐若现……整座教堂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不断变幻着迷幻色彩的荧光画布,在灰暗的雨幕背景下,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神迹般的光辉。

这光,如此刺眼,如此蛮横,如此……永恒。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修复技艺,他信奉的“恢复原貌”的准则,在苏晚五年前埋下的这场“光之叛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试图清除的,从未真正消失;他试图覆盖的,终将以更夺目的方式重现。

冰冷的雨水顺着江临的额头、脸颊不断滑落,流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看着墙面上那些疯狂燃烧、无法被抹除的荧光记号,又缓缓将目光移回苏晚的脸上。

那张被雨水打湿的、写满疲惫和五年风霜的苍白面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般的眼睛里,似乎也映照着同样的、无法被浇灭的光。

他动了动嘴唇,尝到了雨水咸涩的味道。

一个声音在他破碎的胸腔里,如同困兽最后的嘶鸣,微弱却清晰地响起,回答着苏晚的问题,也回答着自己:

不能。

那些试图被抹去的记号,那些被删除的过往,如同这墙上的荧光,如同她眼中映照的光……终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穿透时光的尘埃,以无法忽视的姿态,宣告它们永恒的存在。

雨水如注,冲刷着古老的石墙,冲刷着伞下沉默的人,也冲刷着门内那个僵立的身影。那些荧光的记号,在雨水的浸润下,燃烧得愈发炽烈、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地证明着一个残酷的真相——有些痕迹,一旦刻下,便与时光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