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谢赠我晴空一片(1/2)
那个冬天,外婆确诊阿尔茨海默症。
她开始忘记我的名字,却总指着泛黄照片里一个模糊身影喃喃:“春天…快到了…”
我从未见过那张照片里的年轻男子,直到整理阁楼时发现一整箱未寄出的信——
“亲爱的素云:我在西北荒漠种树,等春天染绿戈壁,就回江南娶你。”
邮戳日期停在1968年。
原来外婆等待的春天,跨越了半个世纪仍未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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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是在夜里悄无声息落下的,等到天亮时,窗外已经是一个被柔软白色覆盖的世界。江南的雪总是这样,带着点羞怯,不像北方的雪那般恣意张扬,只是薄薄的一层,压在黛瓦上,挂在枯枝头,将小院染成一种朦胧的、安静的灰白。
林晚推开窗,清冽的空气带着雪的微腥涌进来,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屋里开了暖气,融融的,与外界的清寒隔着一层玻璃。外婆素云坐在靠窗的旧藤椅里,身上盖着那条她用了很多年的、洗得发白的绒毯。她侧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有些空茫,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
“外婆,看,下雪了。”林晚走过去,蹲在藤椅边,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外婆缓缓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层薄雾似乎波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归于平静。她微微笑了一下,皱纹舒展开,像水面的涟漪。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孩童式的、不谙世事的茫然,让林晚的心轻轻一沉。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阿尔茨海默症,中期了。记忆会逐渐衰退,认知功能也会下降……家属要多陪伴,多引导,但也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可每次看到外婆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得发疼。
“外婆,我是小晚。”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最近常说起的自我介绍。
外婆的手动了动,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旧日的、安抚式的温柔。“知道,知道……”她含糊地应着,目光却又飘向了窗外,喃喃低语,“下雪了……冬天了……”
林晚把脸颊贴在外婆温热的手背上,嗯了一声。
忽然,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另一只手指向靠墙摆放的五斗橱。橱柜最上面,放着一个老式的木质相框。“照片……”她说,“看看……看看那张照片。”
林晚起身,走到五斗橱前。那是外婆很宝贝的一张旧照片,黑白的,边角已经泛黄。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外婆,梳着两根乌亮的麻花辫,穿着素色碎花的棉布旗袍,站在一株垂柳树下,笑得腼腆而清澈。她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林晚拿着相框走回来,递到外婆手里。
外婆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相片表面,她的目光越过照片上自己青春的脸庞,落在背景的某处,那里只有模糊的柳条和隐约的院墙轮廓。
“春天……”外婆的声音更低了,像梦呓,“快到了……他说,等春天……”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又来了。这个“他”是谁?春天又意味着什么?母亲早逝,父亲另组家庭,她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在她的记忆里,外婆的世界就是这个小院,就是灶台间的烟火气,就是灯下为她缝补衣裳的侧影。从未听外婆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他”,也从未有过关于“等待春天”的执念。
“外婆,谁说的春天快到了?”她试探着问,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老人脑海中那根脆弱易断的弦。
外婆抬起头,那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林晚,看了很久,似乎在努力辨认,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遥远的什么。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重复着:“春天……就快到了……每天都在变呢……”
每天都在改变。林晚咀嚼着这句话,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是啊,外婆的记忆正在一天天改变,像被风雪侵蚀的沙画,一点点模糊、剥落。那个在她记忆里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外婆,正变得渺小,模糊,甚至在某些瞬间,让她觉得开始遥远。
就算她此刻紧紧握着她的手,那种灵魂上的贴近感,也似乎在悄然消减。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压下去,挤出一个笑容:“对,春天快到了。等雪化了,天暖了,院子里的迎春花就该开了。”
外婆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满意地、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照片上那片模糊的背景。
***
雪后的几天,天气一直阴沉着,不肯放晴。外婆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能清晰地叫出“小晚”,还能指挥林晚做她拿手的酒酿圆子,放多少糯米,多少酒曲,说得清清楚楚。坏的时候,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话,会在深夜坚持要出门,说“要去送送他”,或者干脆忘记林晚是谁,用警惕而疏离的眼神打量她。
那种时候,林晚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沉重棉花。她不敢表现出难过,更不能烦躁,只能一遍遍地、耐心地解释,安抚,直到外婆疲惫地睡去。
家里请了白班的看护阿姨,但林晚还是尽量自己多陪着。她辞去了城里需要频繁加班的设计工作,接了一些可以在家完成的零散活计。收入锐减,但时间自由了许多。她告诉自己,值得。
这天下午,看护阿姨请假提前走了,外婆吃过药后睡得很沉。林晚想着趁空把阁楼整理一下。那上面堆满了经年累月的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还是外公外婆年轻时留下的。母亲去世后,就再没人好好收拾过。
阁楼很低矮,需要弯着腰才能行动。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旧纸张和木头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一个昏黄的老式灯泡,拉亮时,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出堆积如山的杂物轮廓。
林晚戴好口罩和手套,开始动手。旧家具、破损的农具、母亲学生时代的课本、一些早已不穿的过时衣物……她一件件擦拭,分类,决定哪些留下,哪些丢弃。动作间,尘土飞扬,在昏黄的光束里舞动。
在一个极其笨重的、榫卯结构的老式樟木箱子后面,她发现了一个颜色更深、体积小一些的藤编箱子。它被隐藏得很好,几乎与幽暗的背景融为一体。箱子上挂着一把已经锈蚀得很厉害的铜锁。
林晚费了些力气才把藤箱从角落拖出来,锁芯完全锈死了,轻轻一拽,那锁扣就连着一点朽坏的木头掉了下来。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属于时光的沉郁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细软,没有她想象中可能存在的、外婆珍藏的珠宝首饰。只有满满一箱信。
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用牛皮纸绳仔细地捆扎好。每一封信的信封,都是那种年代久远的、黄褐色的土纸信封。因为岁月久远,纸边已经脆弱,泛着深沉的焦黄色。
林晚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捆。
信封上的字迹是钢笔字,遒劲有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洒脱和坚定。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写着:江南省清浦镇柳絮巷,沈素云女士亲启。
寄信人地址,却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内详。
她翻到信封背面。邮戳!虽然颜色褪淡,边缘模糊,但日期依然可以辨认——“1968.11.23”。
1968年。那是一个林晚只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遥远而动荡的年代。外婆那年,才二十出头吧?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圣的忐忑,她解开了那根已经失去韧性的牛皮纸绳,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同样泛黄脆弱,她动作极轻地展开,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这片来自半个多世纪前的月光。
“素云卿卿如晤:
展信安。
西北的风沙比想象中更烈,昨夜又起风,呜咽一夜,像是要把我们这地窝子的屋顶掀翻。早上起来,嘴里、鼻孔里都是沙子,毛巾一擦,全是黄的。
但你不要担心,我一切都好。我们栽下的那些小白杨,又活了一批。看着它们在风沙里微微抖动着嫩绿的叶子,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它们现在还很弱小,在这里,一阵大点的风就能让它们消失。但是素云,你不知道,当你看着那一点点、一点点好不容易在戈壁滩上存活的绿色时,心里头那种希望,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我常想起离开清浦镇那天,你送我到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你低着头,不肯让我看见你哭。我说,‘别哭,素云,等我回来。’你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鸡蛋,还是温热的。
你说,等你回来,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不知道开了几次花了。
我现在回答你:素云,等我回来。等我们把这戈壁滩染绿,等春天从这里开始,不再是江南的专利,我就回去。回去娶你。
我记得你最爱春天。你说春天一切都在变,每天都在变,今天柳芽冒个头,明天桃花结个苞,一天一个样子,看着心里就欢喜。
这里的春天来得晚,变化也慢,但我知道,它终究会来的,就像我知道,我终究会回到你身边一样。
你在信里说,一切都好,让我勿念。我如何能不想念?每每闭上眼,就是你家院子里那架紫藤,就是镇外那条清浅的月牙河,就是你穿着那件蓝底白花裙子,在河边洗衣裳的背影。
纸短情长,言不尽思。望你保重身体,勿要太过操劳。等我。
另:随信附上几片我在这里捡到的、形状奇特的胡杨树叶,虽已枯黄,但其形不屈,愿你看见,能稍解惦念。”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
林晚捏着信纸,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她的眼眶。
素云。卿卿。戈壁。种树。回来娶你。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那个模糊的、被外婆念叨了无数遍的“他”,和一个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关于春天的承诺。
她猛地看向箱子深处,那里还有几十捆,或许上百封这样的信。她一封封地拿起,查看邮戳。日期从1965年,断断续续,一直到……1968年。就是她手里这最后一封。之后,再无音讯。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又被历史的尘埃厚厚覆盖。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为何去了西北荒漠,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
而外婆,她的外婆沈素云,就这样等着。从青丝等到白发,从明媚的少女等到记忆模糊的老人。她等掉了整个青春,等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等到那个承诺归来的人彻底消失在时光里,等到她自己,也开始渐渐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只留下一个“春天快到了”的本能执念。
林晚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地砸在陈旧的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她抱着那箱信,在昏暗、充满尘土的阁楼里,哭得不能自已。为那个从未谋面的、在风沙中种树的青年,也为她苦守一生、最终连等待什么都忘了的外婆。
原来,外婆等待的春天,从未真正抵达。它停滞在了1968年冬天的西北邮路之上,跨越了半个世纪,仍未送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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