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心雨浸透的乐谱(2/2)

“她……她从来没提过……” 江澜的声音干涩。

“她当然不会提!” 阿阮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圈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愤怒,“她跟着妈妈去了大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名字,成了天之骄女,音乐才女!而我呢?我被扔在那个小县城,跟着酗酒、赌博的父亲!他输了钱就打我!骂我是累赘!我连学都差点上不成!”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咖啡杯里。“我拼命考到上海,就是想离她近一点……可是……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就……”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江澜看着她,心中的震惊、怀疑、混乱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雨晴确实隐瞒了他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份隐瞒背后,又藏着眼前这个女孩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委屈?

他的心,第一次因为这个酷似雨晴的女孩,产生了一丝除了怀疑和探究之外的情绪——一丝细微的、名为怜悯的触动。

“那场海难……” 江澜艰难地开口,“之后你……”

“我活下来了。” 阿阮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痛楚,“或者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姐姐她……”

她抬起泪眼,看向江澜,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悸:“我看了事故报道,知道当时你也在那艘游轮上,而且,是和你在一起之后,姐姐才出的事。”

江澜的心猛地一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找不到她留下的任何东西……只有这首歌。” 阿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小时候,她暑假回来看爸爸,偷偷教我唱的。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人写给她的歌……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是我……唯一能怀念她的方式了。”

江澜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诉说着不堪过往的女孩,所有的质疑和警惕,在这一刻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残忍。她的悲伤不像伪装,她的愤怒也情有可原。如果她真的是雨晴的妹妹,那么她承受的痛苦,或许并不比他少。

命运,竟然开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我很抱歉。”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里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无力感,“关于雨晴,关于……你的一切。”

阿阮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江澜的心,也如同这被雨水浸泡的城市,一片泥泞、潮湿、冰冷。

旧回忆的闸门被这个自称是雨晴妹妹的女孩以最猛烈的方式撞开,那些他试图埋葬的伤心场景,伴随着海水的咸腥气和绝望的呼喊,再次将他淹没。

而这一次,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关于愧疚,关于责任,关于……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的东西。

他的情绪,在这倾盆大雨中,彻底失去了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在江澜和阿阮之间建立起来。

江澜无法完全相信阿阮,那个“妹妹”的身份依然存在太多疑点,但他也无法彻底将她推开。那张脸,那首歌,以及她所展现出的、与苏雨晴如出一辙的在某些小习惯上的神似——比如思考时无意识地用指尖轻敲桌面,比如喝咖啡前总要轻轻吹三口气——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无法转身离开。

他开始频繁地去“迷雾”听她唱歌,每次都会坐在那个固定的角落。他帮她解决了一些小麻烦——比如纠缠不休的醉客,比如试图克扣工资的酒吧经理。他甚至开始过问她的生活,给她介绍了一些相对正规、报酬也更高的演出机会。

阿阮对他的态度,始终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疏离。她接受他的帮助,但总会生硬地道谢,保持着明确的距离。她不再提起苏雨晴,也不再唱那首歌,仿佛那晚在咖啡馆的失控只是一个幻觉。但江澜能感觉到,那双酷似雨晴的眼睛背后,隐藏着太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他需要证据,能彻底证实或证伪她身份的证据。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甚至联系了早已失去联系的、苏雨晴远在老家的亲戚,旁敲侧击地打听。反馈回来的信息支离破碎,但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可能——苏雨晴的父母当年离婚时,确实闹得很不愉快,关于孩子的抚养也颇有争议。是否有第二个孩子,年代久远,知情人语焉不详。

这模糊的答案,反而让江澜更加焦躁。

一天晚上,阿阮演出结束后,江澜开车送她回住处。那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楼道里堆满杂物,灯光昏暗。雨还在下,不大,但绵密得让人心烦。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 阿阮在楼道口站定,低声说。

江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阿阮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缓缓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警惕,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诮?“家里很乱,不方便。”

就在这时,江澜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那扇半旧的门板上。门缝底下,似乎露出一角白色的东西。像是一个信封。

鬼使神差地,在阿阮掏出钥匙之前,江澜抢先一步,弯腰捡起了那个信封。

没有署名,没有地址。信封很薄。

阿阮的脸色瞬间变了,伸手就想夺回来:“还给我!”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激起了江澜更深的怀疑。他侧身避开,手指捏着信封,感觉到里面似乎是一张硬质的卡片。

“这是什么?” 他盯着她,声音沉了下来。

“不关你的事!还给我!” 阿阮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扑上来抢夺。

争夺间,信封口裂开了。一张照片从里面滑落出来,飘然掉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

江澜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泛黄。上面是两个小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稍高一点的那个,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梳着公主头,眉眼弯弯——正是年幼的苏雨晴!而被她搂着的、矮半个头的那个女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瘦瘦小小,但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带着怯生生笑意的眼睛,分明就是眼前阿阮的缩小版!

背景,是某个小县城的街心公园,背后那个标志性的、缺了角的熊猫雕塑,江澜曾在苏雨晴更早的一些老照片里见过!

照片无声,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澜的心上。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张泛黄的照片彻底证实了。

她……她真的是雨晴的妹妹。她说的,都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怜惜、以及某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因为自己的多疑和试探,感到无比的羞愧。

阿阮停止了抢夺,站在原地,肩膀垮了下去。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显示着她此刻并不平静。

她蹲下身,默默地捡起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擦拭着沾上的污渍,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江澜。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悲伤和疲惫。

“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雨夜沉闷的空气,也刺穿了江澜最后的心防。

江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张与挚爱酷似的脸,看着那双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和责任感,汹涌地漫上心头。

旧回忆依然存在,那些伤心场景依旧刻骨铭心。但此刻,它们似乎都因为这张照片,因为这个确凿的“妹妹”的身份,而有了一个全新的、沉重的落点。

他的情绪,在经历了长久的压抑和挣扎后,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注的对象。即使,这个对象本身,依然包裹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迷雾。

雨,还在下。心,浸湿了更沉重的云。

他不知道,在他因为那张照片而卸下大部分心防的同时,低垂着眼睑、仔细擦拭照片的阿阮,那被浓密睫毛掩盖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一丝何等冰冷彻骨的决绝。

取得“信任”的进程,比阿阮预想的还要顺利。那张精心准备的老照片,果然成了击溃江澜心理防线的致命一击。看着他眼中瞬间崩塌的怀疑和涌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愧疚与怜惜,阿阮只觉得胸腔里一股混合着快意和尖锐痛楚的情绪在翻搅。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波动,维持着那副饱受创伤、疲惫而脆弱的模样。

自那晚之后,江澜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显着的变化。那种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补偿的急切。他帮她换了住处,从一个老旧小区搬到了治安和环境都好不少的公寓,虽然不算豪华,但干净明亮。他动用自己的资源,为她联系了几家格调更高、报酬也更丰厚的音乐餐厅驻唱,甚至试探着提出,可以介绍唱片公司的朋友给她认识。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阿阮总是这样拒绝,声音清淡,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自己可以。”

她越是拒绝,江澜眼中的愧疚和坚持就越深。“这是应该的。”他总是这样说,声音低沉,“如果早知道你的存在……如果雨晴还在……” 后面的话,他总是说不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阿阮默默地接受着他的安排,像一个被动承受命运的玩偶。但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她的眼神锐利而冰冷,像在暗处织网的蜘蛛,耐心地等待着最佳时机。

她开始“无意间”地流露出对那场海难的“好奇”和“痛苦”。

一次,在江澜的车上,电台里偶然播放到一首旋律哀婉的、与大海有关的曲子时,她会突然沉默下来,偏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肩膀微微颤抖。当江澜担忧地询问时,她会红着眼圈,喃喃低语:“我只是……只是想到姐姐……最后那一刻,在那么冷的海水里……她该有多害怕……”

另一次,在她新公寓里,江澜来看她,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她“偶然”翻出一本旧的时尚杂志,上面恰好有一则豪华游轮的广告。她的手指抚过那艘漂亮邮轮的图片,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飘忽:“就是这样的船吗……载走了姐姐……报道上说,那天晚上,风浪很大……”

每一次,江澜的反应都极其痛苦。他的脸色会瞬间变得苍白,嘴唇紧抿,眼神里充斥着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阿阮刻意去捕捉的、深藏的恐惧与负罪感。他从不详细谈论那晚的具体情况,总是用“意外”、“谁也预料不到”之类含糊的话语带过,然后迅速地转移话题,或者借口离开。

他的回避,他的痛苦,都像燃料一样,不断添加到阿阮心中那簇名为仇恨的火焰上。

时机渐渐成熟。

一个周末的夜晚,阿阮以庆祝拿到一份新的、待遇优厚的演出合同为由,提出请江澜在家里吃饭。江澜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答应了,眼底甚至掠过一丝她主动示好的、细微的欣喜。

阿阮花了一下午准备,做了几样清淡的小菜,还开了一瓶红酒。窗外,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公寓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朦胧,气氛微妙。几杯酒下去,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紧绷。江澜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 mostly 是关于苏雨晴的——他们刚认识时她的腼腆,她弹琴时专注的侧脸,她生气时微微嘟起的嘴……那些鲜活的、美好的记忆碎片,从他口中喃喃吐出,带着酒后的醺然和深切的悲伤。

阿阮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引导着他往更深的回忆里走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壁,心跳在胸腔里逐渐加速。

就是现在了。

她放下酒杯,抬起眼,目光似乎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迷蒙,却又异常清晰地看向江澜。暖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那张酷似苏雨晴的脸,在此刻具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江澜,”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诱人的磁性,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但又忍不住去想……”

江澜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看向她。

阿阮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轻轻问道:

“那天晚上……‘海神号’上……姐姐掉下去的时候……”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你,真的没有机会……拉住她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冰棱在空气中凝结。

江澜脸上的醉意和追忆的温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恐慌。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色在壁灯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得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纸。

他手中的酒杯猛地一颤,殷红的酒液泼洒出来,溅在他浅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只有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还在固执地敲打着,像是在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审判,奏响压抑的背景乐。

阿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海啸般袭来的恐惧和……罪恶感。

她知道了。

她终于,触碰到那被深埋海底的、血腥的真相的边缘了。

江澜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张与挚爱酷似的脸,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来自深渊的索命厉鬼,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模仿出来的悲伤和脆弱,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

旧回忆的闸门被这致命的问题彻底冲垮,那些他拼命压抑、试图遗忘的伤心场景,带着海水咸腥的死亡气息,咆哮着将他吞没。

他的心,不是浸湿了云,而是在这一刻,彻底坠入了永夜般寒冷、绝望的海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