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空白记忆(2/2)

盘山公路的名字。

付款金额后面,跟着一个收款方:xx汽车维修服务有限公司。

汽车维修?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的车在那场“意外”里彻底报废,父母对此讳莫如深,只说是保险公司处理了所有后续。她从未想过追问细节。

她盯着那行记录,心跳如鼓。几分钟后,她拿起手机,手指僵硬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那家维修公司的名字。万幸,这家小公司还在,网页简陋,地址和联系电话列在上面。

雨还在下。辛栀抓起车钥匙和钱包,几乎是冲出了家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却毫无知觉。

按照导航找到那家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维修厂时,雨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厂棚肮脏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正蹲在一辆破车旁敲打着什么。

辛栀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您好,请问老板在吗?”

男人抬起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打量着她:“我就是。什么事?”

“大概三年前,可能有一辆……”她顿了一下,努力回忆父母偶尔提及的车型号,“一辆白色的轿车,在浔湾山道出了事故,拖到您这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老板皱起眉,眼神里多了点审视:“三年前?事故车?每天那么多事故车,谁记得清。”

“那辆车……可能损伤非常严重。”辛栀艰难地措辞,“车主是我。我……我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过去太久了,有些保险的事情需要核对。”她编造着拙劣的理由,手心全是汗。

老板又看了她几眼,似乎觉得这女人有点奇怪,但还是冲旁边一个正在玩手机的年轻学徒扬了扬下巴:“小刘,去把三年前的事故车记录本找出来,大概……浔湾山道的。”

学徒懒洋洋地起身,钻进后面一间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边缘卷曲、沾满油污的大本子出来。

老板接过,哗啦啦地翻着,手指沾着唾沫一页页划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辛栀的心悬在嗓子眼。

“唔……浔湾山道……三年多前……”老板嘟囔着,手指停在一页上,“白色……是这个吗?记录显示前轴几乎没了,车头完全溃缩,a柱变形……啧,撞得够狠的。幸运的是没起火爆炸。”

辛栀的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搅。

老板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看着记录,忽然“咦”了一声:“这车……有点印象。拖过来的时候都那样了,副驾座位上……好像还发现了个东西,没被烧毁也真是奇迹。”

“什么东西?”辛栀的声音干涩发紧。

“记不太清了,一个小玩意儿吧,当时清理的时候好像顺手放哪儿了……”老板挠挠头,转头问学徒,“小刘,还记得吗?就那辆撞得稀烂的白车。”

小刘抬起头,想了想:“哦,那个啊!好像是个小玻璃瓶吧?里面有点沙子还是啥的?当时觉得奇怪,就扔那个旧零件柜最上面那格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老板挥挥手:“去找找看。”

小刘走过去,在一个布满油污的铁柜最上层摸索了半天,嘟囔着“居然还在”,拿着一个东西走过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掌心大小的玻璃瓶,瓶口用木塞封着,瓶身沾满了黑色的污渍,但依然可以看出里面装着大半瓶细白的沙。瓶子上似乎还刻着什么图案,被污垢覆盖了。

小刘随意地把它递给辛栀。

当冰凉的、沾着油污的玻璃瓶落入辛栀掌心的那一刻,她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颤,几乎拿不住它。

记忆的洪流再次决堤,汹涌澎湃,瞬间将她卷回那片灼热的、有着碧蓝海浪和耀眼阳光的沙滩——

是他俩第一次一起旅行,去的海边。夕阳把天空染成瑰丽的橙红,海浪温柔地拍打着脚踝。他笑着蹲下去,仔细地将细白的沙子灌进这个他刚刚在路边摊买来的小玻璃瓶里,然后郑重地塞好,放进她手心。

“喏,抓一把这里的阳光和风给你存起来。”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年气的得意,“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觉得冷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准能暖和起来。”

她当时笑他傻气,却把瓶子贴身收了好多年。

它应该一直在她随身背包的侧袋里。

所以,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当她独自驾车,冲向悬崖时,这个装着“阳光和风”的小瓶子,也在车上,陪着她一起,经历了那场毁灭性的撞击。

冰冷的玻璃瓶在她掌心烫得吓人。她死死攥着它,指甲几乎要嵌进玻璃里。污垢之下,那些刻痕的触感变得清晰——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图案,是他亲手刻的。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模糊不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她真的在那里。在那条路上。以决绝的姿态。

“……谢谢。”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她甚至不敢再看那老板和学徒一眼,紧紧攥着那个肮脏的、沉甸甸的玻璃瓶,转身踉跄地冲进蒙蒙雨雾中。

回到车上,她瘫在驾驶座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视野短暂清晰,又再次模糊。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玻璃瓶。用纸巾一点点擦去那些顽固的油污,那些刻痕渐渐显露——那个幼稚却温暖的太阳图案,下面还有两个极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字母:x.x & g.y。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剧烈的疼痛再次攥住心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几乎让她窒息。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这种地步。

原来遗忘,是大脑对她最后的慈悲。

而她,偏偏亲手撕开了这慈悲的伪装。

她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雨刮器单调的、无休止的刮擦声,和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填充着这令人绝望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的抽噎。她抬起头,眼眶通红,目光茫然地落在车窗外。

雨幕之中,街对面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咖啡馆,暖黄色的灯光从落地窗里透出来,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橱窗上贴着一张手绘海报,宣传着新品。那绘画的风格……

辛栀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风格,她太熟悉了。圆润的线条,略带夸张的造型,温暖明亮的色彩……那是她失忆前的画风。是她曾经赖以为生、浸透着所有快乐和梦想的笔触。

她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下了车,穿过冰冷的雨丝,推开那家咖啡馆的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暖融融的咖啡香气和轻柔的音乐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与外面的阴冷潮湿隔绝成两个世界。

店内客人不多,显得很安静。她的目光径直投向那面贴满了便签条和拍立得照片的“回忆墙”。更多的画!除了橱窗海报,店里的菜单板、小黑板上的今日推荐,甚至一些装饰卡座上,都点缀着同样风格的插画。

一个系着围裙、看起来像是店主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柜台后擦拭杯子。看见她进来,抬起头露出微笑:“欢迎光临,一位吗?”

辛栀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到柜台前,指着旁边立着的菜单板上画着的可爱咖啡杯图案,声音因为之前的哭泣和紧张而微微沙哑:“请问……这些画……是哪里来的?”

店主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客人会先问这个。他打量了一下辛栀,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和略显苍白的脸色,语气更温和了些:“哦,这些啊,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插画师画的。几年前她为我们店做了一系列视觉设计,可惜后来……”他顿了顿,耸耸肩,“好像就不怎么画了。我们都觉得特别可惜,所以一直用着。”

辛栀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绷紧:“那个插画师……是不是叫辛栀?”

店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没错!您认识她?”

果然。是她失忆前的作品。她曾经为生活注入的热情和色彩,原来以这种方式,在她遗忘的角落里,依然鲜活地存在着。

“我……”辛栀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我……很喜欢她的画。”

“是吧!”店主像是找到了知音,热情顿时高涨起来,“她的画特别有生命力,看着就让人觉得开心。可惜后来联系不上了,听说好像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忽然收住话头,大概觉得对陌生人说这些不太合适,转而道,“您要喝点什么?我们今天的芝士蛋糕也很不错。”

“一杯热美式,谢谢。”辛栀低声说,目光依然流连在那些画上。那些流畅的线条,欢快的色彩,此刻像一面镜子,照出她如今内心的荒芜与苍白。曾经的她,是用怎样的心情,画出这些温暖明媚的图案?

她端着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汽,外面的世界模糊而扭曲。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过。

指尖冰凉。

她看着窗外行色匆匆、被雨淋得狼狈的路人,看着湿漉漉的街道上闪烁的车灯,看着对面灰扑扑的建筑。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斜对面街角的一个老旧公共电话亭上。

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玻璃脏兮兮的,在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时代,它像一个被遗忘的化石,孤零零地立在倾盆大雨中。

毫无预兆地,一个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同样是瓢泼大雨,天色昏暗。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瑟瑟发抖地冲进一个红色的电话亭。玻璃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她颤抖着,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一遍遍地塞硬币,一遍遍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个冰冷而熟悉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不死心,像是跟那机器杠上了,硬币哐当哐当地塞进去,手指用力地戳着按键,仿佛只要多打一遍,下一次,就一定能听到那个懒洋洋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喂?辛栀?”

可是没有。永远都是关机。关机。关机。

绝望像电话亭外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她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玻璃壁滑坐下去,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抱着膝盖,失声痛哭。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被雨水和泪水扭曲成绝望的形状。

那个号码……是顾衍的。

在他刚出事的那段日子,她像疯了一样找不到他,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那个残酷的事实,可她不信。她总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或者只是在忙。她无数次地拨打他的手机,直到最后,那号码变成了空号。

电话亭的回忆尖锐得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自杀”的认知。

原来,在最终决定追随他而去之前,她曾那样徒劳而疯狂地寻找过他,像一只无头苍蝇,撞得头破血流,不肯接受现实。

那封绝笔信里“撑不下去”的绝望,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漫长折磨后的最终崩塌。

热咖啡的氤氲热气模糊了视线。辛栀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自己的倒影在其中晃动、破碎。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顾衍,不仅仅是三年的记忆。

她失去的是那个曾经能画出温暖画面的自己,那个相信阳光和风的自己。

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开来,却莫名地染上了一丝哀伤的色彩。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外面那个红色的、被遗忘的电话亭。

像是永远也不会停。